女人,嫉妒的別名嗬。

這時,黃臉少婦往裏一側身,有意避開張德榮的目先,將孩子的大腦袋朝懷裏一按,左手將上衣往上一提,熟練地將乳頭塞到嬰兒嘴裏。嬰兒的兩腮有氣無力地呶動了幾下,黃臉少婦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幾下。她的乳房裏哪還有奶水呀,唯有幾滴帶血的眼淚撲簌簌落在嬰兒的嘴邊,嬰兒貪婪地吸吮著。一滴,二滴……

張德榮覺得心裏象刀割。同情心,人類的良知呀。如今怎麼少得這樣可悲呢?以至於一路行車不停地高唱“老三篇”語錄歌的旅客就沒有一個肯給這可憐的黃臉少婦一口殘羹剩飯。而自己呢,明明知道應該幫助這個弱女子而又具備幫助的物質條件卻又不得不坐視不管,豈止可悲,日他姐,簡直可恨之極。他悲憤地暗暗給了自己大腿一拳,誰知一拳砸亮了心頭燈一盞。就在他的褲袋裏,放著鐵鵬叫兒子鐵軍給他的那個小紙包。等解放牌卡車開出機關大院後他掏出來打開一看,見紙包裏放著二百斤全國糧票。當時他真想從汽車上扔到馬路上。日他姐,蹲班房還管飯吃咧,到幹校還能不叫填飽肚子,給我這麼點兒糧票幹什麼?又轉念一想,就是扔掉說起來也是接受鐵鵬的饋贈了。還不如暫時收下,將來有機會再如數還他。沒想到,這糧票眼下就派出用場。他輕輕扭頭瞄了妻子一眼,見馮燕子好象又睡著了,便小心翼翼地從紙包中取出二十斤,然後從上衣口袋取出僅有的二十元錢,立刻交給了黃臉少婦。

“這——”黃臉少婦見張德榮這般慷慨,滿臉溢著感激,反而感到難以接受。

“噓——”張德榮手放嘴邊兒做了個不要大聲說話的動作,隨之上身往前一傾,壓低話音說,“錢不多,收下吧,略表一點兒心意。祝你盡快找到你愛人。”

“這位大哥,您能告訴俺尊姓大名嗎?”

“不必了。你就記著在火車上遇到過一個河南老鄉就行了。”

“這位大哥,俺要下車了,俺走了,俺謝謝您了。”黃臉少婦一邊說著一邊急忙站起來,從衣架上取下一個灰不溜秋的布包袱,向張德榮表示叩謝地一彎腰,象逃避追趕似地急忙擠過站著的人群,向車廂門口奔去。

張德榮驚異地發現,就在黃臉少婦抱著孩子轉身的一刹那,那一扭身子的姿式,那抱孩子的動作,與自己前妻淑娥的神態十分相似。

那年女兒媛媛也是象這個黃臉少婦的男孩一樣剛滿周歲,淑娥到部隊來探親。一次上街,由於沒趕上部隊的交通車,他們是步行到市裏去的。好在這個城市不象北京那麼大,一共才有兩個百貨商場。但是那日天空象下火似的,烤得人渾身冒油兒。淑娥一直抱著媛媛,連累帶熱,後背都被汗水浸濕了。給她買杯冰淇淋,她說涼得炸牙。給她買根冰棍兒,她又說在大街上用舌頭舔呀舔的羞死人。沒辦法,張德榮伸手要抱孩子。淑娥臉一熱:“哪咋行?別人一定說俺是個沒用的女人。”說罷一扭肩膀,抱著女兒獨自地往前走了。嗬,女兒媛媛今年該小學畢業了吧?馬上可能就要考初中了。雖說淑娥已經嫁給了一個複員軍人,可是淑娥一直沒有叫媛媛改隨那個複員軍人的姓氏。這些年,家鄉不斷有人來北京,特別是地區和縣文化局的同誌更來得勤。所以他對女兒的情況還是了解的。據說媛媛剛剛滿十二歲,但長得象個大姑娘了。對女兒的撫養費雖然在與淑娥離婚時一次性付清了,但是這些年背著燕子沒少給她買東西。隻要縣文化局來人,每次都給女兒買點北京的特產,如全聚德的烤鴨,仿宮廷膳食風味製作的糕點,還有果脯等。買衣服他不在行,就捎錢去叫女兒自己買。淑娥嫁給那個複員軍人後又生了一兒一女,可那個複員軍人始終對媛媛象親生女兒待。越是這樣,張德榮越感到心裏發愧。因為媛媛畢竟是自己身上的骨血嗬!呀,怎麼這會兒想開這些了呢?要是叫燕子看出來,就麻煩了。

張德榮忐忑地扭頭一看,見馮燕字正以惱怒的目光瞪著他。他覺得後脖梗子一陣發涼,象一塊冰淩塊墜下,渾身不由打了個冷戰。他知道,馮燕子已經把他給黃臉少婦錢和糧票的情況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看來,眼下免不了一頓斥責。

誰知道謝天謝地,馮燕子不但沒有發作,而且竟然一聲沒吭。但是,張德榮從妻子那異常冰冷的目光中讀到一句話:暫時先給你留個麵子,回頭咱們再算賬!這樣一來,張德榮反而感到慶幸了。心裏說:第一我決不招你惹你,第二我決不接近女人,甚至看到母豬都躲得遠遠的,你還能找我算什麼賬哩?

然而,張德榮萬萬沒有料到,馮燕子找他算賬不僅確鑿無疑,而且比他預料的間時來得快得多,火力又猛得多。

那是又經過馬拉鬆式的一天煩人的行車,終於結束了這趟艱難的長途跋渉,抵達了火車的終點站牡丹江市。這列倒黴的火車活象個龍鍾老叟,蹣蹣跚跚,走走停停,而且一停是象歇晌兒一樣,少則幾十分鍾,多則長達兩三個小時。有的車站火車剛剛停下,就湧上一些紅衛兵,又是散發傳單,又是宣傳革命大好形勢,還有的要教旅客跳“忠字舞”。有的車站工作人員由於參加不同的造反派組織,發生了尖銳的矛盾衝突,甚至搞起了武鬥,車輛調度工作陷入癱瘓狀態。有的車站還搜集“黑五類”,一經發現就來頓現場批判。這哪裏是在坐火車呀,日他姐,簡直象豹子頭林衝發配滄州。雖然中途沒有野豬林,但是一路上張德榮受到的驚嚇比野豬林還多。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個緝拿犯,好象總有人在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特別是在錦西東站,呼啦上來一批紅衛兵,逐個進行盤察,又看車票又看工作證,他腦子裏萌生了一種解放前在敵占區通過敵偽軍哨卡的感覺。不過,令他欣慰的是,一路上雖然經曆諸多驚嚇,但有驚無險,總算順利到達目的地,應該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哎,你看到我的提包了嗎?”

張德榮聽到馮燕子的喝問聲,四處張望被喝問的人。“你看別人幹什麼?問你哪!”

張德榮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是被喝問者,真是騎驢找驢呀。

“你說話呀,看到沒有?”馮燕子氣憤地瞪著張德榮,嗓門兒都變了調,尾音兒象甩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刀,使人害怕。

張德榮的肩膀一抖,怔怔地:“沒看到,哪個提包?”

“不知道哪個提包丟了,你怎麼就說沒看到?”馮燕子一雙杏眼直直地刺著他。

“我——我——”張德榮象短了半截舌頭,嘴裏嗚嗚地不知要說什麼,臉上漲滿了驚慌。

“就是那個裝著我個人東西的提包。”馮燕子見丈夫一臉呆相,又好氣又好笑,急忙放低聲音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