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看到。”張德榮竟然變得口吃了。

馮燕子一聽又開始氣撞腦門子。她那個提包雖然不大,卻質地精良。裏麵雖然沒有裝著什麼貴重衣物,卻裝著屬於女人的用品。還有她與張德榮結婚時他作為信物送給她的英雄牌金筆。即便如此,馮燕子也覺得造成難以補償的損失,而這種損失又明明是可以避免的。她氣憤難捺地責備道:“我不是告訴你這個提包放在衣架上,叫你留神點兒嗎!兩隻眼睛淨幹什麼去了?”

張德榮無言以對而又委屈地雙手一攤:“我,我沒幹什麼去呀。”

“你沒幹什麼?哼,說得倒好聽!”

“我是沒去幹什麼。”

“你隻顧給那個醜八怪似的女人獻殷勤了,當然不會再去幹什麼。”

“你這叫什麼話呀。”

“怎麼,嫌我把那個女人說醜啦?那好,我就說她漂亮,是中國最漂亮的女人,漂亮連貂蟬和西施給她提鞋後跟兒她都嫌醜。”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你不要傷害無辜。”

“我傷害她什麼啦?,我說她醜也不行,說她漂亮也不行,莫非你還想把我的嘴縫上?”

“我,我是說丟提包與她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你要不是總給她窮勾搭,提包就在你頭頂上你能不看到嗎?”

“我怎麼和他是窮勾搭呢?”

“好,我說錯了,委屈你了,是富勾搭,要不你又給人家送糧票,又給人家送錢。要是我真的睡著了,說不定把我們帶的東西都送給她。”

馮燕子靈牙俐齒,話語尖酸、刻薄,聲音又響又脆,明明是拌嘴,聽來卻象唱歌,不多時招來許多已經下車準備出站的旅客。當然,其中為數不少還是一起去幹校的人員。大家紛紛解勸,息事寧人。誰知,馮燕子也有一般女人所具有的通病:越是有人勸阻,越覺得有人依靠,反而吵得越凶。這樣一來,平時在他人麵前極注意身份的張德榮臉上掛不住了,氣呼呼地轉入反守為攻。

“你怎麼斷定提包是我在與她談話時丟的?”

“憑我的嗅覺。”

“你——!”

馮燕子見自己一句有力的話將張德榮的鋒芒銼掉了,立刻又加上一鎯頭。

“就憑她與你談得那樣投機,我斷定她就不地道。”

“嗬——!”

張德榮果然被徹底砸垮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心裏象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嘴角抽搐著,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他還能說什麼呢?馮燕子的最後一句話再一次向他宣布了一個無情事實;即他現在不僅不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而且連人民群眾的普通一員都不是了。

嗬,那我現在是個啥?

哼,你現在是一個現行反革命,是一堆臭狗屎,一泡狐狸尿,一個被人民專政的對象。

嗬,那我現在與燕子不仍然是夫妻麼?

哼,這是僅就婚姻關係而言。可是用階級觀點來分析,從政治角度來講,你們已經站在兩個水火不容的行列裏了。馮燕子站在革命的行列,你卻站在被專政的行列。

嗬,這麼說,我們兩個現在不是一個是人、一個是鬼了麼?

哼,這回算你說對了。馮燕子現在就是人,你現在就是鬼,而且是一個惡鬼。

短短幾秒鍾,張德榮頭腦裏那個糊塗的靈魂與清醒的靈魂對壘的結果,自然是糊塗的靈魂難以與那個清醒的匹敵,被打得狼狽不堪,敗塗地。頓時,他方才那不可一視的羅賓漢似的氣勢不見了,此時此地卻成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滑鐵盧,敗得好慘哪。隻見他的上身往下沉,身高呼地矮了許多。他肩上扛著一個用雙人床單裹著的大包袱,左手提著一個大號灰色手提包,動作是那樣遲緩而又費力,四肢發僵,麵部表情好象凍結住了,象座浮雕似的。但是從他的臉上絲豪看不出任何怒恨和仇視的表情,也沒有悲天憫人,有的僅僅是自責和悲哀。他扛著行李朝車站的出站口走著,身體似乎失去了平衡,腳步遲鈍蹣跚,好象身上的精力剛剛耗盡似的。那神態,頗似一個遭到致命打擊的又竭力逃竄的公狗。

馮燕子一時間卻儼然如同殺死了腓力斯巨人歌利亞的大衛。她雙手戴著薄如蟬翼似的黑手套,提著一個充其量隻有三十公分寬的栗色人造革手提包,跟在張德榮身後款款地走著,舞蹈演員所特有的腳步依然富有彈性,苗條的身段保持著優美的曲線,雖然衣著樸素,但卻風姿不減。

啊,假若哪位畫家即興將這個場麵用速寫勾勒下來,再從張德榮到馮燕子之間添上一條繩索,那將形成怎祥一幅耐人尋味的圖畫呀!

誰知,就在他們到達幹校的當天晚上,這幅想象的圖畫卻充實了活生生的內容。

“張德榮。”幹校政治處年輕的保衛幹事直呼其名。

“到。”張德榮象個士兵聽到長官的呼叫,挺胸抬頭,朗聲回答。

“在車站當著那麼多人,你公然與馮燕子同誌大吵大鬧……”

“我有罪。”

“在火車上你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錢和糧票了?”

“給了。”

“你知道她的出身嗎?”

“不知道。”

“你知道她到東北來的真實目的嗎?”

“我——”

“她要是個被專政的對象,你知道給她錢和糧票所構成的性質嗎?”

“我——我有罪。”

“你自己問題的性質,不說你也知道了。從今往後,在幹校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其中包括馮燕子同誌對你的監督和改造,不許亂說亂動。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回去寫份檢查,明天上午交給我。”

“是。”

“你可以走了。”

“是。”

“你往左麵幹什麼去?往右拐。”

“是。”

張德榮按照幹校政治處保衛幹事的指令,轉身向右麵走去。剛剛拐過牆角,見前麵有個人象哨兵似地站著。他又走了幾步,見此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妻子馮燕子。當他的目光與馮燕子的目光相遇時,他慌忙自餒地躲開了。

此時此刻,張德榮麵對妻子,他覺得什麼話都不想說,因為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他默念著這句屬於自己權利範圍內的話。

張德榮勾著腰獨自往前走著,依稀覺得脖子上的確勒上了一根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