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而此刻的馮燕子,正被一種可怕的騷動折磨得不能自己。當她洗完臉對著鏡子輕塗薄粉時,驀地發現在臉頰上有一塊被吻紅的印痕,不禁引起一陣強烈的心跳。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因為什麼,她將姚殿熙與張德榮做了一番對比。論漂亮的外貌、瀟灑的風度、文雅的吐談以及招人喜歡的逢迎,姚殿熙都高於張德榮一籌。論才華,張德榮雖然曾經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可那畢竟是屬於曆史了,現在的作家象黑五類一樣一樣臭氣巴烘的,誰拿正眼瞧呀?可姚殿熙現在從事的不僅屬於外事工作,經常給外囯人打交道,而且說不定還有出囯的機會哩。呀,我這是在胡思亂想呀!馮燕子心不由一降顫抖。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有這種莫名的比較,因為她沒有絲毫離婚再嫁的念頭。她很珍惜這個家庭,曾為此驕傲過,現在也不能說一點驕傲都沒有了,那可愛的女兒,依然是她足以引起驕傲的資本。但她也意識到,自己感情的天平在丈夫與情人之間發生了十分微妙而又令人十分可怕的傾斜。雖然在姚殿熙那邊兒僅僅高出一點點兒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高出,甚至可以講對他的感情隻是一瞬間的事兒,但是這種酵母般的感情膨脹所產生的力量,直接左右著她的情緒,也直接影響著她與張德榮的夫妻關係。而這種感情的分野,忤逆中囯傳統的婦德,她知道。可是,這種現象的發生又是許多客觀因素造成的。主觀上要徹底擺脫已經很不容易,她也知道。因此,她將始終不渝地把握那條不可逾越的界限,把自己的這種行動嚴格地歸類到柏拉圖的“精神戀愛法”也就可以了,這和張德榮與馮蓮子搞的不正派的勾當有實質的區別,她這樣認為。中囯女人對待自己的感情既虛偽又殘酷。愛情本來是多向的,卻硬是把愛情與性愛等同起來。要麼對除丈夫以外的愛慕一本正經,或含而不露;要麼死死壓製在心裏,直到無情地扼殺掉。唉,永遠也難以搬上舞台的女人悲劇呀,莎士比亞怎麼沒有寫出深刻剖析這個主題的戲呢?她想。

這一夜,馮燕子與張德榮相安無事。因為他們感情的馬兒在各自的原野上奔馳。

屋外,夜空陰霾。大片大片的烏雲在招展,在集聚,象一麵麵灰色的旗,旗下好象挺立著大軍十萬,如森嚴壁壘,排列成強大無比的陣勢。淒厲的風聲,似號角齊鳴。黑茫茫的夜空,冒著徹骨的寒氣,宛如一座陰森的古戰場。猝然間,從遙遠的天邊,也許就在市區上空,傳來一陣罕見的沉悶的雷鳴,隆隆的,象重型轟炸機的引擎聲,又象重型坦克履帶輾過石子路的聲響,談不上震耳欲聾,卻使人的耳膜發漲。這種種跡象表明,一陣大雷雨即將來臨。

過了幾天,一個驚雷般的消息把馮燕子和張德榮震懵了。大院子弟中學的一個老師告訴說,京生一天沒有到校。

“他給你講幹什麼去了麼?”馮燕子臉氣蠟黃地向張德榮問道。

“什麼都沒說。”

“你中午回來也沒有看到他?”

“他在學生灶吃飯,經常中午不回來。”

“你明明知道外麵要鬧事兒,為什麼不把他管嚴點兒?”

“他說去學校了,我能老跟在他屁股後頭?”

“你還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打聽一下!”

“到哪兒去呀?”

“我知道到哪兒去呢?你自己就不會想辦法!”馮燕子氣狠狠地瞪著張德榮,她心裏窩著惱怒、惶恐和怨恨,眉心中間露出幾分可怖浄獰。

張德榮看著馮燕子急得發瘋的樣子,愈發顯得呆癡了。

這是一種特有的怵惕。通過他那若有所悟的眼神兒,似乎預感到了兒子京生的結局。

京生,

噓——別叫我媽聽見了。

你爸呢?

也在這屋睡覺。哎,鐵軍呢?

取花圈去了。

就他一個人?

嗯。

苟銳呢?

他不來了,

為什麼?

他說,他爸爸給他規定的放學回來不許出屋。

哼,膽小鬼!

一陣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鐵軍躡手躡腳地將一個花圈拿進屋。

哎。京生,挽聯寫好了麼?

好了。你們看看行不。

行,挺帶勁兒。

把這個貼在左邊:總理愛人民,人民愛總理。

把這個貼在右邊:奮起千鈞棒,痛打白骨精。

哎,京生,苟銳不去,還要他的名字麼?

去他媽的!京生,給我毛筆,我把他的名字給抹了。

那不黑了一塊,象堆蒼蠅屎似的。鐵軍,你甭管了,我再寫一個。

還有宣紙麼?

有,我早準備這一手兒了。

平時粗蠻的京生,如今卻是考慮得那麼精細。他拿出事先準備下的文房四寶,伏在桌子上寫了起來。他的毛筆字寫得不夠規範,卻寫得極認真。一筆一劃,遒勁有力,每個字直直站著,兩扁擔也打不倒。

張德榮想起昨天晚上從門隙中看到的這一幕,心裏又掀起一陣豪邁的浪濤。

正在這時,文化幹事苟榕祜走了進來,板著麵孔告訴張德榮,京生在天安門被警察抓起來了,皮徜培讓他馬上去辦公室,支委會集體找他談話。

“你這個混蛋,你去把我的兒子找回來!你還我的兒子呀!”馮燕子聽罷苟榕祜的話,瘋狂地撲打著張德榮,又哭又嚎。

張德榮呢,既不躲閃,又不惱怒,好象是個局外人似的。這個書呆子!

苟榕祜的嘴角瀉下一股冷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