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然而,馮燕子最始還是擺脫了,她要價似地說:“說吧,還不滿足?”

姚殿熙似乎滿足地咂咂嘴,仿佛在品味著馮燕子的唇香:“嘻嘻,還夠味兒。”他調情地向馮燕子一挑眉毛,見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急忙從衣袋裏取出一個小本子,詭秘地向她使了個眼色,“來,挨近點兒,你看看這上麵抄的是什麼?”

馮燕子一把奪過小本子,隻見上麵抄錄著一首七言詩:打殺白骨精積年魔怪何日平,總理身逝卻永生。

我們同持猴王棍,

打殺人間白骨精。

“是什麼意思?”馮燕子一時不解。

“你再看看這首自由體詩。”姚殿熙驚慌地往四周圍看了一下,把音量放到極低。

馮燕子順著姚殿熙手指方向看標題:《贈某女士》,詩曰:某女士真瘋狂/妄想當女皇/給你個鏡子照一照/看你是啥模樣/糾集一小撮/興風又作浪/欺上瞞下跳得歡/好景終不長/主席思想放光芒/把我們心照亮/真假馬列分得清/永遠不上當/總理光輝照日月/千古暖心房/精心盡為人民/萬代流芳/若有人反總理/如同狂犬吠日/一夢想/

“這裏麵的總理,是不是指的剛剛逝世的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馮燕子惶惑地問。

姚殿熙下意識地一點頭。

“那個反對總理和想當女皇的白骨精莫非是江青?”馮燕子的聲音抖抖的,足見心裏是多麼緊張。

姚殿熙猛地一點頭,似乎慢了會被別人發現似的。

“這些詩是從哪兒來的?”馮燕子刨根問底地看著姚殿熙。

姚殿熙悄聲說:“這些都是秘密傳抄的。據秘密調查,寫這些詩的大部分是青年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中學生。他們認為江青和張春橋等壓製人民對總理的悼念活動,聲稱要把她打倒,這股浪潮來勢很猛呀,要是真能那樣,你們老張的問題不就不了了之了嗎?”

“她是什麼人,能那麼簡單?”馮燕子疑慮地問。

“所以,這就出現了第二種可能。聽說不少人準備在清明節那天到天安門廣場開展悼念周總理的紀念活動。據內部消息透露,他們屆時要發表演說,要張貼挽聯和詩詞,鬧不好將要出大亂子。所以,你要告訴你們的老張和你的兒子,到時千萬不要去天安門廣場。”

“好。”馮燕子感激地一點下頦兒。

“就這樣答謝我?來,讓我再吻一下。”

“你這家夥象塊粘糕似的,真拿你沒辦法。”

吻。一個歇斯底裏的吻。

馮燕子直到現在還覺得臉蛋子火辣辣的。

“這兩天放學以後就回家,哪兒都不許去?”馮燕子想起姚殿熙的話,渾身就感到發冷,嚴厲地叮囑兒子。

“廁所也不許去?”京生不滿地一梗脖子。

“別給我耍貧嘴!”馮燕子大聲斥責兒子,“我是說這兩天不要去城裏,更不許去天安門,聽到了沒有?”

沉默。

“京生,我問你話哪!你聽到沒有?你聾啦?啞啦?為什麼不講話?”馮燕子越說嗓門越高,越說越生氣。

“又嚷什麼?你一回來誰也別想得到安寧。”張德榮雙眉緊鎖地走到房間,不悅地說了馮燕子一句。

“是我嚷還是他故意氣我?”馮燕子橫了京生一眼,轉身將手裏的紙團交給張德榮,“你看他在寫什麼?”

張德榮將紙團拉長,又罷平,瞄一眼,話出口淡而又淡:“一首一千一百二十四年前寫的詩,莫非今天還要進文字獄?”

“怎麼,你不知道有人要在天安門廣場鬧事?”馮燕子說完心裏不由一陣惶恐。她感到自己這話問得太缺乏考慮。要是張德榮聽了反問一句“你是怎麼知道天安門前要出事兒的”?你怎麼回答?這不等於不打自招說出又與姚殿熙見麵了嗎?於是,一絲自嘲和畏懼爬上她的嘴角,以特有的眼神注視著張德榮的表情,胸口象揣著小兔子似的,一拱一拱的,心裏跳得厲害。

“知道。”

馮燕子聽到張德榮的回答,心裏才消除了不安,馬上口氣變得粗壯了:“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部裏開了個緊急會議,是皮徜培說的。”

“說什麼具體事兒沒有?”

“隻提到不少人到天安門廣場悼念周總理。”

“還有什麼?”

“還提到有人寫了攻擊某些中央領導同誌的反動詩詞。”

“說攻擊誰了麼?”

“沒有。”

“聽說北京市從各工廠抽調不少工人民兵,一人手裏預備個木棍子,準備打人和抓人?”

“皮徜培沒說這麼具體,隻講這兩天不要去天安門,誰去誰要倒黴。”

馮燕子聽完就火了,惱怒地瞪著張德榮:“既然你知道這些,京生在這個時候抄這樣的詩詞,你怎麼不管?”

“你少瞎聯係!”京生還沒等張德榮說什麼,衝著馮燕子就吼。

素來在別人麵前沒受過委屈的馮燕子,但對兒子的嗬斥卻無可奈何。她也惱怒,也氣憤,甚至氣極了還想揚起手打一巴掌,但是最終還得來個自我安慰。算了,跟他生什麼氣?他再不聽話,不還是個孩子麼?誰叫自己沒修行好,生了這麼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對孩子的溺愛、袒護和寬容,女人的一大特征啊。

“你就別聽話,等把你抓起來就後悔了。”馮燕子拿眼瞪兒子,心裏卻越覺得無可奈何了。於是,她衝著張德榮吼一聲,“你這個當爸爸的就別管他!”說完便悻悻地到外間屋洗臉去了。

“抄首古詩有什麼錯?”張德榮低聲咕噥一句,象是對馮燕子的回答,又是自言自語。

對於這場火山般即將噴突的悼念周恩來總理的活動,張德榮在悄悄地關注著。在人民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周總理逝世理所當然會引起人民群眾的深切悼念。可是一係列的怪現象企圖扼製人民群眾的懷念之情得以渲泄。一家大報登的《大辨論帶來大變化》的文章,還有一家大報在頭版位置刊登的《孔丘之憂》的文章,竟然使用了“哭喪婦”這矛頭所向的字眼兒,還有《文彙報》在發表關於學習雷鋒題詞搞的惡作劇,等等。張德榮聯想到自己的小說和電影無端遭到批判,聯想到自己就因為私下罵了江青一句話而含屈忍辱十個春秋,痛切感到政治鬥爭的嚴酷和那個弄潮兒的凶惡。他同時感到,盡管這幾天大有黑雲壓城之勢,一場恐怖看來在所難免,但是他堅信,曆史最終是由人民書寫的,強奸人民的意願和妄圖鎮壓人民群眾運動尤其是學生運動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以至於將來都不會有好下場。大概正是這種情緒的共振吧,所以張德榮對於兒子情緒的流露沒有加以幹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