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不知從什麼開始天陰得要發怒。呼嘯的西北風鞭梢似地抽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狗日的!”郭大山隨同鐵鵬一出辦公室樓,一股凜冽的西北風肆無忌憚地往嗓子眼兒裏灌,他不禁躲避地一扭頭,悻悻地罵了一句。此刻,在他心裏升騰著一股不可遏製的怒火。剛才在皮徜培辦公室發生的一幕,實在令人歎為觀止。老謀深算的皮徜培那操縱別人、擺布別人的手段,刁鑽狠毒的馮燕子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將丈夫置於死地的告發,的確使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在找馮燕子談話之前,他曾對皮徜培將采取“誘供”的辦法提出異議,可是說了半天還不如放屁,放屁還能聽個響兒呢,而皮徜培對他的意見根本就不屑一顧,他知道皮徜培剛愎自用,十分固執,是那種他想怎麼幹縱然別人指著鼻子罵娘他也一定要怎麼幹的家夥。據說當初對張德榮采取隔離審查措施前,他曾去請示身為政治部副主任又分管宣傳文化工作的駱煌城,駱煌城認為這種作法未免唐突,表示不同意這樣做。可是,他竟然來了個越級“上訴”,取得軍區一個副政委的尚方寶劍,這樣一來搞得駱煌城非常被動和難堪。還有那個妲己似的女妖精。過去有人猜測關於張德榮給江青寫信的事兒一定是馮燕子捅出來的,他聽了還臉紅脖子粗地罵人家是胡說八道,那麼通過剛才馮燕子對張德榮的告發使他才感到自己真犯了他媽的“幼稚病”。什麼枕頭邊的話牢靠,牢靠個屁!張德榮如今倒黴就倒黴在馮燕子這個女人身上了,他想。此刻,郭大山的理智與感情發生了激烈的矛盾衝突。他的理智認為,馮燕子以革命利益為重,毅然檢舉和揭發丈夫的政治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應該稱讚;而他的感情則認為,既然是夫妻,就應該彼此忠貞不渝,甘苦共嚐,榮辱與共。可馮燕子卻將張德榮在被窩裏給她說的話都捅了出來,時機又是在政治運動當中,這不是出賣丈夫又是什麼?奶奶的,我要是碰上這麼個老婆,不打出她屎來我就不姓郭。最後,不知是他的理智征服了感情還是感情說服了理智,向鐵鵬說了一句不偏不倚地話:“這樣一來,恐怕更要留心觀察張德榮的思想情緒了。”

“嗯——”鐵鵬沉悶地籲了一口大氣,憂心忡忡地說,“隻怕張德榮經受不住這雙重打擊呀!”

“老鐵,你說今天晚上要不要我先給他透點風兒,使他多少有點兒思想準備?”

“可是皮副部長沒有叫你給他談這個問題,萬一要是叫他知道了,那可是組織紀律問題呀。”

“那怎麼辦?”

“我也想不出個好辦法。”

“沒辦法本身就是個辦法。老鐵,以後萬一出了什麼事兒,你就說不知道。”郭大山說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大山,等等,你聽我說……”鐵鵬一句話沒說完,郭大山已經衝進放映隊宿舍,“嘭”地一聲關上了大門。鐵鵬不禁一笑,“這個急性子!”

馮燕子回到宿舍,見屋裏黑洞洞的,說明兩個孩子已經睡下了。

她悄無聲息地走到裏間屋,撳亮台燈,果然荔荔已經睡熟了。她渾身酸懶地依在床頭的單人沙發上,疲憊地籲了一口氣,覺得心力交瘁。今天她太累了,兩條腿走馬燈似地沒閑一會兒。在這一天裏,她覺得自己形影相吊,十分孤單。盡管她沒少接觸人,甚至姚殿熙時刻在追求她,但是她感到沒有一個真正的知己。因而她覺得心裏空蕩蕩的,總感到似乎缺少點什麼。缺少點什麼呢?她又一時說不上來。

“媽媽,我要爸爸!”這時,荔荔在睡夢中呼喊了一聲,兩隻胳膊伸出被窩,並且直直地往前撈著什麼,仿佛在等待張德榮的擁抱。

馮燕子聽了女兒的呼喊心裏雖然沉了一下,但這種感覺不過是一瞬,心裏的那點本來份量就微不足道的負擔頃刻之間就解除了。她不僅固執己見,而且從不服輸。她要想辦什麼事兒,就非要辦到不可。既然辦到了,就不再反悔,當然更談不上反省自己了。她曆來對“吾日三省吾身”不以為然。說,人要總是在責備自己中生活,隻能鑽到雞蛋殼裏。所以,她雖然在長相上嫵媚動人,可是心裏卻硬得象塊鐵,比鐵又多一些刺人的鋒芒。

“乖,把胳膊放進去。”馮燕子俯身將荔荔的胳膊放進被窩,並親昵地親了一下她那紅嘟嘟的臉蛋兒。

“呀!”當馮燕子的嘴唇剛剛觸到荔荔的臉頰時,猛地顫了一下,立刻把她臉上的表情驚飛了,惶恐地瞪大眼睛,“荔荔,乖,你怎麼發燒了?”

荔荔患了重感冒。並且開始發高燒,渾身熱得象個火炭似的,一摸直燙手。

“荔荔,快醒醒!”馮燕子這才發現荔荔鼻息重濁,已經昏迷不醒。她覺得心裏抖抖地顫,兩條腿也麵條似地軟,急忙向外間屋喊,“京生,快起來,荔荔病了!”

然而,外間屋象死了似的,沒有一點回音。

“京生!”馮燕子急忙跑到外間屋京生的床前,伸手就要把他的被子撩開,結果抓了個空:京生不僅沒有睡在床上,而且連被子都沒鋪,“這個該死的,又到哪兒野跑去了!”她咬牙切齒地罵,真是恨得牙根兒疼。

“荔荔,乖,不要哭,媽抱著你到門診部叫醫生看看就好了。”馮燕子手忙腳亂地給荔荔穿上衣服,連屋裏的燈都顧不得關閉,抱著荔荔急急地往門診部奔,不知是腳步慌亂還是路不平,磕磕絆絆的,象跳坑一般。

轉天上午八點半。文化部副部長皮徜培辦公室。

在煙霧中睜開鬆弛的眼皮的皮徜培剛要直瞄直射地向張德榮講明談話的內容,卻情不自禁地將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幾天不見,張德榮好象蒼老了十多歲。麵容憔悴,頭發散亂,眼窩塌陷,目光呆癡。看來,他為了給江青寫效忠的事兒思想壓力很大,心裏十分苦惱,深感問題的嚴重性。這事兒,搭在誰頭上也吃不消,要是一時想不開,死的念頭都會有。這樣嚴重的政治問題還沒解決,接著又加上了個腐化墮落,亂搞男女關係的錯誤,真是夠他受的。皮徜培此時此刻不由產生幾分惻隱之心。然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在是非之前可來不得菩薩心腸。這可是個革命的立場和態度問題。於是,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喉嚨裏吐出一團煙霧:

“張德榮,今天把你叫來,是叫你老老實實地交代自己的生活作風方麵的問題,你聽明白了沒有?”

“什麼?!”張德榮聞聽驚愕地站了起來,嘴角雖然痛苦地抽搐了幾下,卻沒有狂怒和暴跳,似乎完全是一種條件反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