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端甫這天看見的電抄諭旨是將他調授甘肅臬司,這是什麼緣故呢?隻因他到了湖北,心裏存了個是製台奏請簡放的人,必得要處處討製台的好。此外的人,均可無須放在意中。
又揣摩這製台是偏於嚴刻一邊的,凡是製台說這人應撤,他就上詳請參,製台說這人應參,他必定要加他一個出口。至於那些人犯更是不在話下,隻要製台有個重辦的意思,那無論他案情輕重,總要把他置諸大辟庶可仰合憲心,大約是他的父母祖宗製台說是不好,他也斷不敢說一個好字。製台又派他清查本省進出款項,他更是不遺餘力搜及鎦銖,除掉製台衙門的委員每月一千八百的薪水他不敢過問,此外恨不得要這通省的官員個個劄腹從公,庶可成就他這善於理財急公奉上的名譽。
天下事惟有這"財"字是人生眷命之源,你在人家這些上頭剔骨苛求,沒有不痛心疾首思食其肉的。所以,古來言利之臣,當其勢焰張令人重足而立,迨至千夫共指,怨毒已深,必要使他屍諸市朝、人亡族滅而後快,比那些酷吏的下場還要慘了幾十倍呢!有人同做書的說道:"照你這個議論,那天下絕沒有敢為國家興利的人了。你看泰西的人,專講為國家興利,何以並不見他受害呢?"不知泰西為國家興利之人,都是開天地未有之利源,使舉國之人皆蒙其利,那還有什麼害?中國自來為國家興利之人,其大旨無非損下益上,何事有餘利想法子提他點,何人有餘資挖他點,各為提取中飽,實仍出諸商民,隻此一碗水亦被吸幹,試問利在何處?你看自古以來,每到叔季在世,總是始則官長貪婪,繼則朝廷搜刮,官長貪婪則百姓之生計促,朝廷搜括則官長之生計亦促,而國事遂不可問。長國家而財務用勢必葘害並至,無一朝不是如此的。所以,聖人說是與其有聚劍之臣,寧有盜臣。又有人說道:"照你這樣說法,應該聽那些宦吏上蝕國幣,下損民膏的了?"不知止貪之法惟在養廉,天下的人中,財居多果令其足瞻身家必不敢妄為非分。你看洋人用一個細崽,一年給他的錢比我們一品官的俸銀還要多,所用的人安敢不盡力,安敢再舞弊?就是我們中國著名真正清廉的幾位大員,細考他生平所做的官,大都是些優缺宦囊,既裕操守目堅。若要叫他們一出手就去做,那一年隻有幾十金廉俸的佐雜,一月隻有三五元薪水的司事,事畜不足債累滿身,恐怕也就無異於眾人。況中國所謂優缺並非那缺的得天獨豐,不過是靠這缺上的自然之利,各為自然之利實皆積久之弊。即如州縣的平餘部官的給費實按起來,皆係應得之款麼?張樵野尚書說是外國不利養人,中國以弊養人,真可謂慨乎其言之尤。不解的同是一樣的官,何以應該此優彼拙?即如六部堂官,何以應該戶部獨優缺分?既有優拙則喜優惡拙,避拙趨優情所必然,而奔競鑽營、賣差鬻缺諸弊無不由此而生。
做書的愚見,欲求澄敘官方,首在均缺加祿,倘慮經費無出何妨,以今日官吏所得民取諸民而均給予官使,出之者有名,受之者無愧,否則朝廷不居加賦之名,而百姓隱受剝膚之痛。在賢者無以自解,不肖者更因以為奸。若不求養人之方,而欲收用人之效,恐怕是做不到的呢!事關國計,做書的何敢妄言?
不過因為諸位論及信口胡說而已。
這位製台是個愛憎無定,輕喜輕怒,輕信輕疑的人,始而也很以這賈端甫為然,後來有兩件事也覺得他做的不甚得體,背後就說了兩句閑語。這些不滿意於他的人見有隙可乘,自然從隙而入。有的說他才具短絀的,有些說他口是心非的,有的說他操守也甚平常的,甚至還有說他治家不嚴內行有玷的,市言成虎,眾口鑄金,這麼一位清廉方正的賈端甫,竟被他們說到個下流不堪的田地,這位製台信他的心既漸漸移動,那疑他的心就日日加增。久竟覺得人言皆實,刻不能容。雖然是自己誤聽傳聞奏請簡放來的,倒也不肯回護。就上了一個折子說他:"徒有虛名,毫無實政,逢迎術巧,經濟才疏。"要是腳力淺點的人,這個折子進去,重則革職,輕則開缺。幸虧這賈端甫從前在他那厲大軍機老師門下多年,一切竅竊皆能深知,平素打點的周周到到,又是河南、浙江兩省的撫台屢次明保的,所以朝廷隻說他大約是人地不宜,把他調任甘肅,這也要算是萬分之幸了。他見了這個電抄,正在那裏發悶,忽然傳帖的拿進一個帖子,說是江西來的一位範大人拜會,他拿帖子一看,是"好弟範承吉頓首拜"。賈端甫躊躇道:"他怎麼會跑來呢?"就吩咐聲"請!"你道這範星圃如何來的?原來他那起案子被那郅太守審個淋漓盡致,據實開了供,折呈與欽差,欽差說他是個現任三品大員,把這些奸情敘入折子裏頭叫天下人看了,豈不大傷官體?請了首府那位府師爺把這情節改了,說那小華氏是同一個家人通奸懷孕小產,那家人早經開發不知何處去了。
折子裏但講他雖然奸占妻妹小華氏,實據惟容留小華氏在家,多年不為擇配致令犯奸,又為幹預詞訟爭分家產,實屬不知運謙,請旨革職。郅太守說,這小華氏即華紫芳,犯奸有據必須照例當官嫁賣,免得他將來再去爭產致原告在部控發,說承審官科罪不當黎氏,亦應逢藉歸案,聽候審判。那爭產案子,欽差見這是有關例案的事情,他是老刑部,說的總不錯,就依著他辦。郅太守在欽差行轅商量定規回到發審局,會同南昌府分別發落那華黎氏,當即簽差返藉。範星圃也還派了家人送去,並替他寫信托那宛平縣招呼招呼。哪知這位宛平縣看他是個已革的臬台,還有什麼巴結,把這信看了不過付之一笑,那邊又好好的孝敬了些。這位縣官審了一堂,說華黎氏縱女犯奸有玷華氏門風例應責逐,姑念他女兒犯奸一案,已由江西斷結從寬免責,但驅逐另住不準再入華氏家門,所有華家遺產皆斷歸華蕭氏所生之子執掌。這堂判下來華黎氏氣得發昏,然而婿已經去官,一無權勢無從報複,就此氣成一病,不到一月也就死了。
那華紫芳呢,依郅太守的意思,竟要照例去衣袂杖科那奸罪,還是那位南昌府說他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不可如此。這郅太守才讓他以臉代臀掌責八十,發交官媒,這官媒的地方是前回書中說過的那裏會得幹淨,這麼一位臬台大人的小姨子發了下來,就有那種色膽包天的要去嚐嚐這種貴品。那官媒隻要有錢何所不可?華紫芳初次也不情願,哭著不依,那官媒說道:"你已經身受官刑,是個在案的犯奸婦女,死了也得不到個清名,將來嫁賣出去還不是要失身破節,又何在乎多這一個兩個呢?"華紫芳聽了沒法,隻好隨鄉入鄉迎張送李。
範星圃原想等事情冷冷想法子弄他回來,誰知他交卸臬司的時候,是委那鹽道暫行兼署,等到欽差參了出去,撫台曉得他不能回任,就委鹽道署了臬司,首府署了鹽道,郅太守署了南昌府。這位對頭在座,豈能容你冒領?後來被一個做水販的作妻室領了出來睡了幾時,帶到鎮江賣在四喜堂裏,也消受了兩年的風月滋味。遇到一個湖南新學的名士,是因為範星圃在湖南臬台任上訪拿他得信逃走,他的妻子卻被範星圃拿去發交官媒管押,他的妻子不肯受辱尋了自盡。範星圃那時辦的這種案子甚多,那裏放在心上。這位名士得了信可憐悲痛欲絕,卻是無處伸冤。後來在鎮江領事那裏當了一個文案,有些朋友們約他去作狹邪遊,他看見了紫芳大為賞識,住了幾夜。他愛紫芳的柔媚,紫芳愛他的風雅,就在那引臂替枕的時候,細訴生平。這位名士才知道今日狎玩的這個名妓,就是當日他那冤家的寵姨。次日,告訴了他的朋友,皆說是天使他來償還你夫人冤債的。就聚資替他作合,列入小星,女貌郎才也很為得,並那兩個家人、兩個婢女當堂釋放出來,家人呢,範星圃自然酌給賞恤,令其調養棒癢。這些人吃了二百板子也還不算什麼,這兩個丫頭春喜尚小,打的也輕,範星圃看了也還不在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