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腸劍,摶風利,華陰土栻光芒起。
匣中時吼蛟龍聲,要與世間除不義。
媸彼薄情娘,不惜青瑣香。
吠龐撼帨不知恥,恩情忍把結發忘。
不平暗觸雙眉豎,數點嬌紅落如雨。
朱顏瞬息血模糊,斷頭聊雪胸中怒。
無辜歎息罹飛災,三木囊頭實可哀。
殺人竟令人代死,天理於今安在哉!
長跪訴衷曲,延頸俟誅戮。
節俠終令聖主憐,聲名奕奕猶堪錄!
昔日沈亞之作《馮燕歌》,這馮燕是唐時漁陽人,他曾與一個漁陽牙將張嬰妻私通。一日,雨下正在那邊苟合,適值張嬰回家,馮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後。不覺把頭上巾幘落在床中,不知這張嬰是個酒徒,此時已吃得爛醉,扯著張椅兒鼾鼾睡去,不曾看見。馮燕卻怕他醒時見了巾幘,有累婦人,不敢做聲,隻把手去指,叫婦人取巾幘。不期婦人差會了意,把床頭一把佩刀遞來。馮燕見了,怒從心起,道:“天下有這等惡婦,怎麼一個結發夫婦,一毫情義也沒?倒要我殺他!我且先開除這淫婦。”手起刀落,把婦人砍死,隻見鮮血迸流。張嬰尚自醉著不知,馮燕自取了巾幘去了。直到五鼓,張嬰醉醒討茶吃,再喚不應。到天明一看,一團血汙,其妻已被人殺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間不知誰人將我妻殺死?”隻見這鄰裏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卻向誰叫?”張嬰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裏知得?”鄰裏道:“這也是好笑,難道同在一房,人都殺死了還不醒的?分明是你殺了,卻要賴人。”一齊將他縛了,解與範陽賈節度。節度見是人命重情,況且凶犯模糊未的,轉發節度推官審勘。一夾一打,張嬰隻得招了。馮燕知道:“有這等糊塗官,怎我殺了人,卻叫張嬰償命?是那淫婦叫我殺張嬰,我前日不殺得他,今日又把他償命,端然是我殺他了。”便自向賈節度處出首。賈節度道:“好一個漢子,這等直氣。”一麵放了張嬰,一麵上一個本道:“馮燕奮義殺人,除無情之淫蠹;挺身認死,救不白之張嬰。乞聖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當時沈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後人都道範陽燕地,人性悻直。又道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厚,常有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話說永樂時有一個,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餘歲,父母早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後邊父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個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著!”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筒裏沒甚物麼?”客人去摸時,便喊道:“咱靴筒裏沒了二十兩銀子。”耿埴道:“莫慌,隻問這小廝要。”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
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個喊叫,道搶去一個貂鼠胡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甚人,道不見有人。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著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裏甚物兒?”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在裏邊,胡帽藏在身下。還有一個光棍,裝做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著,怎在這裏?”那花子不知何故,心裏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終日去伸手。”隨到家裏,家裏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去一去。”悔氣!才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是個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望前門上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尺零絹兒,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駝著掛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裏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做樣,把店家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著。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兌銀。”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掛箱放在櫃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頭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那裏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著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那書辦道:“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麼?”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眾人在此,我便開看不訪。”打開匣子,裏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大家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認爺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頭,其餘都不曾賺得去。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隻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題。
且說崇文門城牆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名叫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頸黃須,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隻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噇幾碗酒,歸家糊糊塗塗一覺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麵龐,柳葉眉,櫻珠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極其奉承,日間遇著在家,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床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甚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他吃。若道一聲那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隻求他一個歡喜臉兒。隻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餘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常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鄧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一日回家,姐妹們會著,鄧氏告訴董文隻噇酒,一覺隻是睡到天亮。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下老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鄧氏道:“捶醒他,又撒懶溜癡不肯來。”大姐道:“隻要問他討咱們做甚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的罷。”鄧氏道:“他好不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麼肯做這事?”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卻暗招罷了。”鄧氏道:“怎麼招的來?姐,沒奈何,你替妹妹招一個。”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你?老實說,教與你題目,你自去做罷。”鄧氏也便留心,隻是鄰近不多幾家,有幾個後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家裏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堪作養。
正在那廂尋人,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下女牆裏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閑看,忽見女牆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麵皮,眉青目朗,須影沒半根。又標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裏風俗,隻愛新,不惜錢。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綾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冬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隻見他掀起一領玄屯絹道袍子,裏麵便是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又是可愛。及至蹲在地上時,又露出一件又長又大好本錢。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忙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向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黃黃打在人頭上。”抬起頭一看,卻是個標致婦人,還掩著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複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裏一個銀挑牙,連著筒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正如肚餓人看著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隻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