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世趨柔媚,憑誰問丈夫。
狐顏同妾婦,蝟骨似侏儒。
巾幗滿縫掖,簪笄盈道鬯。
莫嗟人異化,寓內盡模糊。
我常道: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還無貞誌,衣冠中多女子。故如今世上有一種孌童,修眉曼臉,媚骨柔腸,與女爭寵,這便是少年中女子。有一種佞人,和言婉氣,順旨承歡,渾身雌骨,這便是男子中婦人。又有一種蹐躬踽步,趨膻附炎,滿腔媚想,這便是衿紳中妾媵。何消得裂去衣冠,換作簪襖?何消得脫卻須眉,塗上脂粉?世上半已是陰類。但舉世習為妖淫,天必定與他一個端兆。嚐記宋時宣和間,奸相蔡京、王黼、童貫、高俅等專權竊勢,人爭趨承。所以當時上天示象,汴京一個女子,年紀四十多歲,忽然兩頤癢,一撓撓出一部須來,數日之間,長有數寸。奏聞,聖旨著為女道士,女質襲著男形的征臉。又有一個賣青果男子,忽然肚大似懷媷般,後邊就坐蓐,生一小兒,此乃是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我朝自這幹閹奴王振、汪直、劉瑾、與馮保,不雄不雌的,在那邊亂政,因有這小人磕頭掇腳、搽脂畫粉去奉承著他,昔人道的舉朝皆妾婦也。上天以炎異示人,此隆慶年間,有李良雨一事。
這李良雨是個陝西西安府鎮安縣樂善村住民,自己二十二歲。有個同胞兄弟李良雲,年二十歲。兩個蚤喪了父母。良雲生得身材瑰瑋,誌氣軒昂。良雨生得媚臉明眸,性格和雅;娶一本村韓威的女兒小大姐為妻。兩個夫婦嗬:男子風流女少年,姻緣天付共嫣然。
連枝菡萏雙雙麗,交頸鴛鴦兩兩妍。這小大姐是個風華女子,李良雨也是個俊逸郎君,且是和睦。做親一年,生下一個女兒叫名喜姑,才得五個月,出了一身的疹子,沒了。他兄弟兩個原靠田莊為活,忽一日李良雨對兄弟道:“我想我與你終日弄這些泥塊頭,納糧當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財主。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種,我向附近做些生意,倘撰得些,可與你完親。”良雲道:“哥,你我向來隻做田莊,不曉得生理,怕不會做。”李良雨道:“本村有個呂達,他年紀隻與我相當,到也是個老江湖。我合著他,與他同去。”李良雲道:“不是那呂不揀麼?他終年做生意,討不上一個妻子,那見他會撰錢?況且過活得罷了,怎丟著青年嫂嫂,在外邊闖?”韓氏便道:“田莊雖沒甚大長養,卻是忙了三季,也有一季快活,夫妻兄弟聚做一塊兒。那做客餐風宿水,孤孤單單,誰來照顧你?還隻在家。”那李良雨主意定了,與這呂達合了夥,定要出去,在鄰縣郃陽縣生理,收拾了個把銀子本錢。韓氏再三留他不住,臨別時再三囑付,道自己孤單,叫他蚤蚤回家。良雨滿口應承,兩兩分別。
客路暮煙低,香閨春草齊。
從今明月夜,兩地共淒淒。韓氏送出了門,良雲恰送了三五裏遠,自回家與嫂嫂耕種過活。這邊李良雨與呂達,兩個一路裏帶月披星,來至郃陽,尋了一個主人閔子捷店中安下。這李良雨雖是一個農家出身,人兒生得標致,又好假風月。這呂達日在道路,常隻因好嫖花哄,所以不做家。兩個落店得一兩日,李良雨道:“那裏有甚好看處,我們同去看一看。”此時呂達在郃陽原有一個舊相與,妓者欒寶兒,心裏正要去望他,道:“這廂有幾個妓者,我和兄去看一看,何如?”李良雨道:“我們本錢少,經甚嫖?”呂達道:“嫖不嫖由我。我不肯倒身,他怎麼要我嫖得?”兩個笑了,便去闖寡門,一連闖了幾家。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邊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幾個鍋邊秀在那廂應名的。落後到欒家,恰值欒寶兒送客,在門首見了呂達,道:“我在這裏想你,你來了麼。”兩邊坐下,問了李良雨姓,吃了一杯茶。呂達與這欒寶兒兩個說說笑笑,打一拳,罵一句,便纏住不就肯走起身。李良雨也插插趣兒。鬼混半晌,呂達怕李良雨說他一到便嫖,假起身道:“我改日來望罷。”那欒寶道:“我正待作東,與你接風。”呂達道:“怎麼要姐姐接風?我作東,就請我李朋友。”李良雨叫聲不好叨擾,要起身,呂達道:“李兄,你去便不溜亮了。”欒寶兒一麵邀入房裏,裏麵叫道:“請心官來。”是他妹子欒心兒,出來相見,人材不下欒寶兒,卻又風流活動。
冶態流雲舞雪,欲語鸚聲鸝舌。
能牽浪子肝腸,慣倒郭家金穴。便坐在李良雨身邊,溫溫存存,隻顧來招惹良雨。半酣,良雨假起身,呂達道:“寶哥特尋心哥來陪你,怎舍得去?”良雨道:“下處無人。”呂達道:“這是主人幹係,何妨?”兩個都歇在欒家。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東,一纏便也纏上兩三日。
不期李良雨周身發起寒熱來,小肚下連著腿起上似饅頭兩個大毒。呂達知是便毒了,道:“這兩個一齊生,出膿出血,怎好?”連吃上些清涼敗毒的藥,遏得住。不上半月,隻見遍身發瘰,起上一身廣瘡。客店眾人知覺,也就安不得身,租房在別處居住。隻有呂達道:“我是生過的,不妨。”日逐服侍他。李良雨急於要好,聽了一個郎中,用了些輕粉等藥,可也得一時光鮮。誰想他遏得蚤,毒畢竟要攻出來,作了蛀梗,一節節兒爛將下去,好不奇疼。呂達道:“這是我不該留兄在娼家,致有此禍。”李良雨道:“我原自要去,與兄何幹?”並沒個怨他的意思。那呂達盡心看他。將及月餘,李良雨的本錢用去好些,呂達為他不去生意,賠吃賠用。見他直爛到根邊,呂達道:“李大哥,如今我與你在這邊,本錢都弄沒快了。這也不打緊,還可再,隻是這本錢沒了,將甚麼賠令正?況且把你一個風月人幹憋殺了。”李良雨在病中竟發一笑。不上幾日,不惟蛀梗,連陰囊都蛀下。先時李良雨嘴邊髭須雖不多,也有半寸多長,如今一齊都落下了。呂達道:“李大哥,如今好了,絕標致一個好內官了。”那根頭還爛不住,直爛下去。這日一疼疼了個小死,竟昏暈了去。隻見恍惚之中,見兩個青衣人一把扯了就走,一路來惟有愁雲黯黯、冷霧淒淒。行了好些路,到一所宮殿,一個吏員打扮的走過來見了,道:“這是李氏麼?這也是無錢當枉法,錯了這宗公案。”須臾,殿門大開:當殿珠簾隱隱,四邊銀燭煌煌。香煙繚繞錦衣旁,佩玉聲傳清響。武士光生金甲,仙官風曳朱裳。巍巍宮殿接穹蒼,尊與帝王相抗。良雨偷眼一看,階上立的都是馬麵牛頭,下邊縛著許多官民士女,逐個個都唱名過去。到他,先是兩個青衣人過去道:“李良雨追到。”殿上道:“李良雨,查你前生合在鎮安縣李家為女,怎敢賄囑我吏書,將女將男?”李良雨知是陰司,便回道:“爺爺,這地方是一個錢帶不來的所在,吏書沒人敢收,小人並沒得與。”一會殿令傳旨:“李良雨仍為女身,與呂達為妻,承行書吏,免其追贓,準以錯誤公事擬罪。李氏發回。”廿載奇男子,俄驚作女流。
客窗閑自省,兩頰滿嬌羞。就是兩個人將他領了,走有幾裏,見一大池,將他一推,霍然驚覺。開眼,呂達立在他身邊,見了道:“李大哥,怎一疼竟暈了去?叫我擔了一把幹係。同你出來,好同你回去才是。”忙把湯水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