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張繼良巧竊篆 曾司訓計完璧(1 / 3)

袵席藏戈,蠆蜂有毒,不意難防。嚬笑輕投,威權下逮,自惹搶攘。英雄好自斟量,猛然須奮剛腸。理破柔情,力消歡愛,千古名芳。

右調《柳梢青》曆代常因女色敗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內政不出壺,女人幹得甚事?若論如今做官,能剝削我官職,敗壞我行誼,有一種男戎。男戎是甚麼?是如今門子。這些人出來是小人家兒子,不大讀書,曉得道理,偶然虧得這臉兒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門。未得時時節,相與上等是書手外郎,做這副膩臉,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隸、甲首,做這個後庭,騙他銀子。耳朵裏聽的,都是奸狡瞞官作弊話;眼睛裏見的,都是詭詐說謊騙錢事。但隻是初進衙門,膽小怕打,畢竟小心,不過與轎夫分幾分押保認保錢,與監生員遞呈求見的,騙他個包兒,也不壞事。常恐做官的喜他的顏色,可以供得我玩弄;悅他的性格,可以順得我使令,便把他做個心腹。這番他把那一團奸詐藏在標致顏色裏邊,一段凶惡藏在溫和體度裏麵。在堂上還存你些體麵,一退他就做上些嬌癡,插嘴幫襯。我還誤信他年紀小,沒膽,不敢壞我的事,把他徑竇已熟,羽翼已成,起初還假我的威勢騙人,後來竟盜我威勢弄我,賣牌批狀,浸至過龍、撞木鍾,無所不至。這番把一個半生燈窗辛苦都斷送在他手裏了。故有識的到他,也須留心駕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個已往的事。

我朝常州無錫縣有一個門子,姓張名繼良。他父親是一個賣菜的,生下他來,倒也一表人材。六七歲時,家裏也曾讀兩句書,到了十四五歲,越覺生得好:雙眸的的凝秋水,臉嬌宛宛荷花蕊。

柳眉瓠齒絕妖妍,貫玉卻疑陳孺子。恰也有好些身分,淺顰低笑,悄語斜身,含情弄態,故故撩人,似怨疑羞,又頻頻拒客。

徒倚類無骨,嬌癡大有心。

疑推複疑就,個裏具情深。可惜一個標絕的小廝,也到絕時年事,但處非其地,也不過與些市井俗流、遊食的光棍,東凹西靠,賺他幾分錢罷了。不料十五歲上娘亡,十六歲上爺死,這樣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裏,有甚家事?卻也一貧徹骨。況且爹親娘眷都無,那裏得人照管。穿一領不青不藍海青,著一雙不黑不白水襪,拖一雙倒跟鞋,就是如花似玉,顏色也顯不出了。房錢沒得出,三餐沒人煮,便也捱在一個朋友家裏。不期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見他臉色兒有些豐豔,也是疑心。不免高興時也幹些勾當兒,張繼良不好拒得,淺房窄屋,早已被他知覺,常在裏邊喃喃罵,道:“沒廉恥!上門湊!青頭白臉好後生,捱在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讓你們一窠一塊。”又去罵這家公道:“早有他,不消討得我。沒廉沒恥,把閑飯養閑人。”就茶不成茶,飯不成飯,不肯拿出來,還饒上許多絮聒。張繼良也立身不住,這朋友也難留得。又捱到一家朋友,喜是光棍,日間彼此做些茶飯兒過日,夜間是夫婦般。隻是這人且會吃寡醋。張繼良再窮,也便趁著年紀濫相處幾個,他知得便尋鬧,又安不得身。虧得一個朋友道:“錫山寺月公頗好此道,不若我薦你在那邊棲身。”便領他去寺中,見月公道:“我這表弟十六歲,父母雙亡,要在上刹出家,我特送來。”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孫沒有,等他做我徒孫罷。”就留在寺中。這張繼良人是個極會得的,卻又好溫性兒,密得月公魂都沒,替他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裝,馬要鞍裝。這一裝束便弄得絕好了。

也是他該發跡。本縣何縣忽一日請一個同年遊錫山。這何知縣是個極好男風、眼睛裏見不得人的。在縣裏吏書皂快,有分模樣的便一齊來,苦沒個當意的。這時同年尚未來,他獨坐,甚是無聊,偶然見張繼良一影,他見是個扒頭,便道:“甚麼人?”叫過來問時,是本寺行童。何知縣道:“不信和尚有這等造化。我老爺一向尋不出一個人,問他有父兄麼?”道:“沒有。”那答應的聲兒嬌細,一發動人。就道:“你明日到縣伏侍我罷,我另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怎麼被他看見了?父母官須抗他不得。”兩個敘別了一夜,隻得送他進縣,分付叫他小心伏侍,閑暇時也來看我一看。一進衙門,何知縣道:“你家中無人,你就在後堂側邊我書房中歇落。”本日就試他,是慣的,沒甚畏縮,還有那些媚態。何知縣就也著了迷,著庫上與他做衣服,渾身都換了綢綾。每日退堂,定要在書房中與他盤桓半日,才進私衙。他原識兩個字,心裏極靈巧,凡一應緊要文書、詞狀簡劄,著他收的,問起都拿得來,越發喜他有才。又道他沒有親眷,沒人與他兜攬公事,又向在和尚寺裏,未免曉得在衙門作弊,況且又在後堂歇落,自己不時叫在身邊,也沒有關通,凡事托他做心腹,叫他尋訪。

不知這衙門中,書吏、皂甲極會鑽,我用主文,他就鑽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鑽家人。這番用個門子,自然尋門子。有那燒冷灶的!不曾有事尋他,先來相處他,請酒送禮,隻揀小官喜歡的香囊、扇子、汗巾之類送來,結識他做個靠山。有那臨渴掘井的,要做這件,大塊塞來,要他攛掇。皂甲要買牌討差,書吏要討承行,漸漸都來從他。內中也有幾個欺他暴出龍,騙他,十兩公事做五兩講。又有那討好的,又去對他講,道這件事畢竟要括他多少,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與他做。他不乖的,也教會了,況且他原是個乖的人。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官若不留些顏色,不開個空隙把他,他也不敢入鑿。先是一個何知縣,因他假老實,問他事再不輕易回複,側邊點兩句,極中竅,便喜他,要抬舉他。一日僉著一張人命牌,對張繼良道:“這差使是好差,你去,那個要的,你要他五兩銀子,僉與他。”一個皂隸莫用,知得就是五兩時銀來討。正與張繼良說,一個皂隸魏匡,一個眼色,張繼良便回莫用道少。這邊魏匡就是五兩九成銀遞去。張繼良見光景可掯,道要十兩,魏匡便肯加一兩。這邊一個李連忙央一個門子,送八兩與張繼良。魏匡拿到銀子來,這廂已僉了李連,張繼良已將牌遞與了。一日有張爭家私狀子,原燒冷灶的一個吏房書手陳幾,送他兩匹花綢,要他稟發。張繼良試去討一討,不料何知縣欣然。

這番衙門裏傳一個張繼良討得差,討得承行,有一個好差,一紙好狀子,便你三兩,我五兩,隻求得個他收。他把幾件老實事兒結了何知縣,知縣說著就依,他就也不討。講定了見僉著這牌,便道原差某人、該差某人,某人接官該與、某人效勞該與,何知縣信得他緊,也就隨他說寫去。呈狀也隻憑他,道是原行,或是該承。還有巧利,該這人頂差,或該他承應,他把沒帳差牌呈狀,踏在前麵,僉與了他,便沒個又差又批的理,這就是奪此與彼的妙法。到後他手越滑,膽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錢才發。好狀子他要袖下,不經承發房掛號,竟與相知。莫說一年間他起家,連這幾個附著他的書吏、皂甲,也都發跡起來。何知縣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這些衙門裏人,便顛倒些也不是壞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錢買越富,窮的沒錢買越窮,一個官、一張呈狀,也不知罰得幾石穀、幾個罪。若撞著上司,隻做得白弄,他卻承行差使都有錢賺,他倒好似官了。

其時一個戶房書手徐炎,見他興,便將一個女兒許與他,一發得了個教頭,越會賺錢。卻又衙門人無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個人有張要緊狀子,連告兩紙不準,央個皂隸送二兩,叫他批準。皂隸因而就討這差,自此又開這門路。書手要承應,皂隸要差,又兜狀子來與他批,一二兩講價。總之趁著這何知縣,常與他做些歪事,戲臉慣了,倚他做個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就便弄手腳,還不曾到刑名上。爭奈又是獄中有獄卒牢頭,要詐人錢,打聽有大財主犯事,用錢與他,要他發監,他又在投到時,叫寫監票,可以保的竟落了監,受盡監中詐害。人知道了,便又來用錢,要他方便。至於合衙門人,因他在官麵前說得話,降得是非,那個不奉承?那個敢衝突他?似庫書庫吏收發上有弊,吏房吏農充參,戶房錢糧出入,禮房禮儀支銷,兵房驛遞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價,那一房不要關通他?那一處不時時有饋送?甚至衙頭書房裏都來用錢,要批發,二三四衙都有禮送他,闔縣都叫他做張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