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奸(1 / 3)

《易》著如蘭,《詩》詠鳥鳴。滌瑕成媺,厥唯友生。貧賤相恤,富貴勿失。勢移心貞,跡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倫之一。

右調《朋友箴》當初劉孝標曾做《廣絕交論》,著實說友道的薄:財盡交疏,勢移交斷;見利相爭,見危相棄;忽然相與,可叫刎頸。一到要緊處,便隻顧了自己。就如我朝閹臣李廣得寵,交結的便傳奉與官。有兩個好朋友,平日以道學自勵的。談及李廣得寵之事,一個道:“豈有向閹奴屈膝之理?”到次日,這個朋友背了他去見時,不料已先在那裏多時了。此是趨利。就是上年逆璫用事時,攻擊楊、左的,內中偏有楊、左知交;彈射崔、魏的,內中偏有崔、魏知己。此豈故意要害人,不過要避一時之害。不知這些人原也不堪為友,友他的,也就是沒眼珠,不識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畢竟要信得他過。似古時範、張,千裏不忘雞黍之約;似今時王鳳洲與楊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為人友,也要似古時龐德公與司馬徽,彼此通家,不知誰客誰主;似今時馬士權待徐有貞,受刑瀕死,不肯妄招。到後來徐有貞在獄時,許他結親,出獄悔了,他全不介意。這才不愧朋友。若說一個因友及友,不肯負托,彼此相報,這也是不多見的人。

如今卻說一個人,我朝監生,姓秦名翥字鳳儀,湖廣嘉魚人氏,早年喪母,隨父在京做個上林苑監付,便做京官子弟,納了監在北京。後邊丁憂回家,定了個梅氏,尚未做親。及至服滿,又值鄉試,他道:“待鄉試回來畢姻。”帶了一個家人,叫做秦淮,一個小廝,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討了一隻船,自長江而下。隻見:水連天去白,山夾岸來青。

葦浦喧風葉,漁舲聚晚星。

一路來,不一日已到揚州。秦鳳儀想起有一個朋友,姓石名可礪,字不磷,便要去訪他。不知這石不磷也是嘉魚人,做人高華倜儻,有膽氣,多至誠,與人然諾不侵,少年也弄八股頭做文字,累舉不第,道:“大丈夫怎麼隨這幾個銅臭小兒,今日拜門生,明日計薦書,博這虛名!”就撇了書,做些古文詩歌,彈琴擊劍,寫字畫畫。雖不肯學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顏婢膝的捧粗腿,嗬大卵胞;求薦書,東走西奔;鑽管家,如兄若弟。隻因他有了才,又有俠氣,縉紳都與他相交。常往來兩京,此時僑寓在揚州城磚街上。秦鳳儀到鈔關邊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帶了秦京,拿了些湖廣土儀、蓮肉、湘簟、鱘鰉、魚鮓之類,一路來訪石不磷。卻也有人曉得他,偶然得個人說了住處,尋來,湊巧石不磷在家。數間廳事,幾株花木,雖無車馬盈門,卻也求詩的、乞畫的、拜訪的,高朋滿座。一見鳳儀,兩個是至交,好生歡喜,忙送了這些人,延入書齋留飯,問些故鄉風景、平日知交,並鳳儀向來起居。隨即置了酒,拉了兩個妓,同遊梅花嶺,盤桓半晌。秦鳳儀別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難得相遇,便在此頑耍數日何妨?”秦鳳儀道:“怕舟子不能擔待。隻見石不磷停了一會,似想些甚麼,道”這等明日兄且為我暫住半晌,小弟還有事相托。“鳳儀道”拱候。“次日,船家催開船,鳳儀道”有事且慢。將次早飯時,石不磷卻自坐了一乘轎,又隨著一乘轎,家人挑了些箱籠行李之類,來到船邊,恰是石不磷和一個二八女子,這女子生得:花疑妖豔柳疑柔。一段輕盈壓莫愁。

試倚蓬窗漫流盻,卻如範蠡五湖遊。下了船,叫女子見了秦鳳儀,就在側邊坐了。石不磷道:“這女子不是別人,就是敝友竇主事所娶之妾。揚州地方,人家都養瘦馬,不論大家小戶,都養幾個女兒,教他吹彈歌舞,索人高價。故此娶妾的都在這裏,尋了兩個媒媽子,帶了五七百開元錢,封做茶錢,各家看轉。出來相見,已自見了,他舉動、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媽子又掀他唇,等人看他牙齒;卷他袖,等人看他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腳;臨了又問他年紀,女子答應一聲,聽他聲音。費了五七十個錢,渾身相到。客冬在北京,過臨清,有個在京相與的內鄉竇主事,見管臨清鈔關,托我此處娶妾。小弟為他娶了此女,但無人帶去,耽延許久,隻道小弟負托。如今賢弟去,正從臨清過,可為小弟帶一帶去?”秦鳳儀聽了,半日做不得聲,心裏想道:“他是寡女,我是孤男,點點船中,怎麼容得?況此去路程二千裏,日月頗久,恐生嫌疑。”正在應不得、推不得時節,隻見石不磷變色道:“此女就是賢弟用了,不過百金,怎麼遲疑?”取出一封與竇主事書,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葉新紅托便航,雨雲為寄楚襄王。

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應完入趙邦。

這時,秦鳳儀要推不能,卻把一個濕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難過。就在中艙另鋪下一個鋪,與他歇宿,自己也就在那邊一張桌兒上焚香讀書。那女子始初來也嬌羞不安,在船兩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麵前,也怕不得許多羞,倒也來傳茶送水,服侍秦鳳儀。鳳儀好生不過意。行不過一二日,早是高郵湖。這地方有俗語道:“高郵湖,蚊子大如鵝。”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廟,這廟中神道是一個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難借宿商人船中。夜間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帳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來得多,自晚打撲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後人憐他節義,為他立廟,就名為“露筋娘娘”。秦鳳儀到這地方,正值七月天氣,一晚船外飛得如霧,響得似雷,船裏邊磕頭撞腦都是,秦鳳儀有一頂紗帳,趕了數次,也不能盡絕。那女子來船慌促,石不磷不曾為他做得帳子,如何睡得?鳳儀睡了,聽他打撲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難為了他,叫他床中來宿。女子初時也作腔,後邊隻得和衣來睡在腳後。那家僮聽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過了,這女兒子落了靛缸也脫不得白了。”倒在那裏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擔憂。

似此同眠宿起,到長淮,入清河,過呂梁洪,向閘河,已去了許多日子。來到臨清,隻見秦鳳儀寫了個名帖,叫小廝拿了石不磷這封書,來見竇主事。小廝把書捏捏道:“隻怕不是原封了。”到了衙門,伺候了半晌,請相見。見了送上石不磷這封書,留茶,問下處,說在船中。竇主事就來回拜,看見是隻小舟,道:“先生寶眷也在舟中麼?”秦鳳儀道:“學生止一主一仆,沒有家眷。”隻見那主事臉色一變,吃了一盅茶就回。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裏想道:“這石不磷好沒來由,這等一個標致後生,又沒家眷,又千餘裏路,月餘日子,你保得他兩個沒事麼?”也不送下程請酒,隻是悶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為我娶來,沒個不收的理,分付取一乘轎,到水次抬這女子。這女子別時甚不勝情,把秦鳳儀謝了上轎。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個絕色,又看他舉止都帶女子之態,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臥房安下,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夜間一試,隻見輕風乍觸,落紅亂飛;春意方酣,嬌鶯哀囀。那竇主事好不快活。又想道:“天下有這樣人?似我老竇,見了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卻月餘意不動念,真是聖人了!”不曾起床,便分付叫秦相公處送雙下程一副,下請書,午間衙中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