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夫誌匡濟,蠹簡為津梁。
朝耕研田雲,暮擷藝圃芳。
誌不落安飽,息豈在榆枋。
材借折彌老,骨以磷逾強。
寧逐輕薄兒,肯踵銅臭郎。
七幅豁盲者,三策驚明王。
杏園舒壯遊,蘭省含清香。
居令愆繆格,出俾凋瘵康。
斯不愧讀書,良無慚垂黃。
窮達應有數,富貴真所忘。
毋為貪心熾,竟入奸人韁。
右五言排律男兒生墮地,目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頂紗帽?但隻三考道是奴才官,例監道是銅臭。這些人借了一塊九折五分錢重債出門,又堂尊處三日送禮,五日送禮,一念要捉本錢,思量銀子,便沒作為。貢舉又道日暮途窮,歲貢捱出學門,原也老邁,恩選孝廉,豈無異才?卻薦剡十之一,彈章十處八,削盡英雄之氣。獨是發甲可以直行其誌,盡展其才,便是招人忌嫉,也還經得幾遭跌磕,進士斷要做的。雖是這樣說,也要盡其在己,把自己學問到識老才雄、悟深學富,氣又足、筆又銳,是個百發百中人物。卻又隨流平進,聽天之命,自有機緣。如張文忠五十四中進士,遭際世廟,六年拜相,做許多事業,何妨晚達?就是嘉興有個張巽解元,文字紕繆,房官正袋在袖中,要與眾人發一番笑話。不期代巡見了討去,看做個奇卷,竟作榜首,是得力在誤中。後來有一起大盜,拿銀三千,央他說分上。在賓館中遇一吏部,是本府親家,吏部談文,將解元文字極其指摘唾罵。罵了請教姓名,他正是解元,自覺慚惶,竟一肩為他說了這分上。是又得力在誤中。人都道可以幸勝。又見這些膏梁子弟、銅臭大老得中,道可以財勢求,隻看崔鐸,等到手成空,還有幾個買了關節?自己沒科舉,有科舉又病,進不得場,轉賣與人。買得關節,被人盜去,幹賠錢。買關節,被中間作事人換去,自己中不著,還有事露,至於破家喪身。被哄銀子被搶,都是一點躁心,落了陷阱。又有一個也不是買關節,隻為一念名心未淨,被人賺掇,不唯錢財被誆,抑且身家幾覆。
話說湖州有個秀才姓張,弱冠進了學。家裏田連阡陌,廣有金銀,呼奴使婢,極其富足。娶妻沈氏,也極有姿色,最妙是個不妒。房裏也安得兩個有四五分姿色丫頭,一個叫做蘭馨,一個叫做竹秀。還有兩個小廝,一個叫做綠綺,一個叫做龍紋,伏侍他。有時讀書,卻是:柔綠侵窗散曉陰,牙簽滿案獨披尋。
飛花落研參朱色,竹響蕭蕭和短吟。倦時花徑閑步:苔色半侵屐,花梢欲殢人。
阿誰破幽寂,嬌鳥正鳴春。客來時,一室笑談:對酒恰花開,詩聯巧韻來。
玄詮隨麈落,濟濟集英才。也是個平地神仙,豈是寒酸措大?
一日,隻見其妻對著他道:“清庵王師父說,南鄉有個道睿和尚,曉得人功名遲早、官職大小,附近鄉官舉監都去拜在門下,你也去問一問。”張秀才道:“怎麼這師姑與這和尚熟?我停日去看他。”恰好一個朋友也來相拉,他便去見他。不知這和尚是個大光棍,原是南京人,假稱李卓吾第三個徒弟,人極生得齊整,心極玲瓏,口極利快,常把些玄言悟語打動鄉紳,書畫詩詞打動文士,把些大言利嘴誑惑男婦。還有個秘法,是奉承結識尼姑。尼姑是尋老鼠的貓兒,沒一處不鑽到,無論貪家、富戶、宦門,借抄化為名,引了個頭,便時常去闖。口似蜜,骨如綿,先奉承得人喜歡,卻又說些因果打動人家,替和尚遊揚讚誦。這些婦女最聽哄,那個不背地裏拿出錢,還又攛掇丈夫護法施舍。但他得了這訣,極其興了。還又因這些妖嬈來拜師的、念佛的,引動了色火,便得兩個行童徒孫,終不濟事,隻得重賄尼姑,叫他做腳勾搭,有那一幹。或是寡婦獨守空房,難熬清冷,或是妾媵,丈夫寵多,或是商賈之婦,或是老夫之妻,平日不曾饜足,他的欲心形之怨歎,便為奸尼乘機得入。還有喜淫的借此解淫,苦貧的望他濟貧。都道不常近婦人麵,畢竟有本領,畢竟肯奉承,畢竟不敢向人說。有這幾件好,都肯偷他。隻這賊禿見援引來得多,不免揀精揀肥;欲心熾,不免不存形跡。那同寺的徒弟徒孫,不免思量踹渾水、捉頭兒。每每敗露,每每移窠,全無定名。這番來湖州,叫做道睿,號穎如,投了個鄉紳作護法,在那村裏談經說法。
這王師姑拜在他門下,因常在張家打月米,順口替他薦揚。又有這朋友叫做鍾暗然,來尋他同去。好一個精舍:徑滿鬆杉日影微,數聲清梵越林飛。
花烹梭水禪情雋,菜煮蘺道味肥。
天女散花來豔質,山童麵壁發新機。
一堂寂寂閑鍾磬,境地清幽似者稀。先見了知客,留了茶,後見穎如。看他外貌極是老成鎮重!
滿月素涵色相,懸河小試機鋒。
凜凜泰山喬嶽,允為一世禪宗。敘了些閑文,張秀才道:“聞得老師知人休咎,功名早晚,特來請教。”穎如道:“二位高明。這休咎功名隻在自身,小僧不過略為點撥耳。這也是貴鄉袁了凡老先生己事。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道他命中無子,且止一歲貢,曆官知縣。後邊遇哲禪師指點,叫他力行善事,他為懺悔。後此老連舉二子,發甲,官至主政。故此小僧道在二位,小僧不過勸行懺悔而已。就是這善行,貧者行心,富者行事,都可行得。就如袁了凡先生寶坻減糧一事,作了萬善,可以準得。故此和尚也常常勸行,常常有驗,初不要養供小僧,作善行也。”鍾暗然道:“張兄,你尚無子,不若央穎老師起一願,力行千善,祈得一子。這隻在一年之間,就見曉報的。況且你們富家,容易行善。”張秀才道:“待回家計議。”鍾暗然道:“這原是你兩個做的事,該兩個計議。”兩個別了,一路說:“這和尚是有光景的。我自積我的陰德,他不騙我一毫。使得,使得。”鍾暗然道:“也要你們應手。”果然張秀才回去計議,那尊正先聽了王師姑言語,隻有攛掇,如何有攔阻?著人送了二兩銀子、兩石米,自過去求他起願。穎如道:“這隻須先生與尊正在家齋戒七日,寫一疏頭,上邊道願力行善事多少,求一聰明智慧、壽命延長之子就是了,何必老僧。”張秀才道:“學生不曉這科儀,一定要老師親臨。”穎如見他已著魔了,就應承他。到他家中,隻見三間樓上,中懸一幅賜子白衣觀音像,極其清雅。他尊正也過來相見。穎如就為他焚符起緣,燒了兩個疏頭,立了一個疏頭。隻是這和尚在樓上看了張秀才尊正,與這兩個丫頭,甚是動火。
嚦嚦一群鶯囀,婀婀數枝花顫。
司空見慣猶閑,攪得山僧魂斷。這邊夫妻兩個也應好日起願,那邊和尚自尋徒孫泄火。似此張秀才夫妻遂立了一個行善簿,上邊逐日寫去,今日饒某人租幾鬥,今日讓某人利幾錢,修某處橋助銀幾錢,砌某處路助銀幾錢,塑佛造經,助修寺、助造塔,放魚蝦、贖龜鱉。不上半年,用去百金。一千善立完,腹中已發芽了,便請他完願。張秀才明有酬謝,其妻的暗有酬謝。自此之後,常常和尚得他些兒,隻是和尚誌不在此。
不期立願將半年,已是生下一個兒子。生得滿月,夫妻兩個帶了到精舍裏,要穎如取名,寄在觀音菩薩名下。穎如與他取名觀光,送了幾件出鄉的小僧衣、小僧帽,與他齋佛看經,左右都出豁在張秀才身上。夫妻兩個都在庵中吃齋,王師姑來陪。回家說勸,勸行善有應,不若再尋他起一個願,求功名。張秀才道:“若說養兒子,我原有些手段,湊得來。若說中舉中進士,怕本領便生疏,筆底坌滯,應不得手。”其妻道:“做看。”巧是王師姑來,見了他夫婦兩個,道:“睿老爺怠慢相公、大娘。”沈氏道:“出家人甚是攪他。”王尼道:“前日不辛苦麼?”沈氏道:“有甚辛苦。正在這裏說,要睿師父一發為我們相公立願,保祐他中舉,我們重謝他。”王尼道:“保祐率性保個狀元。中了狀元,添了個護法兒,還要謝。隻是要奶奶看取見尼姑,這事實搭搭做得來。上科縣裏周舉人,還有張狀元、李狀元,都是他保的。我們出家人怎肯打誑語?我就去替相公說。隻是北寺一尊千手眼觀音要裝,溪南靜舍一部《法華經》缺兩卷,我庵裏伽藍不曾貼金,少一副供佛銅香爐,這要相公、親娘發心發心,先開這行善簿子起。”沈氏道:“當得,當得。”吃了些齋,就起身來見穎如。一個問訊道:“佛爺好造化。前日立願求子的張相公,又要求個狀元,要你立願。他求個兒子,起發他布施酬謝,也得二三十兩。這個願心,怕不得他五七十金?”穎如道:“我這裏少的那裏是銀子?”王尼道:“是,是,是少個和尚娘。”穎如道:“就是個狀元,可以求得的?”王尼道:“要你的?求不來要你賠?把幾件大施舍難他,一時完不來的,便好把善行不完推。這科不停當,再求那科,越好牽長去。隻是架子要搭大些。”穎如道:“不是搭架子,實是要他打掃一所淨室,隻許童男童女往來。恨我沒工夫。我也得在他家同拜禱三七日才好。”王尼道:“你沒工夫我來替。”穎如道:“怕你身子不潔淨。”王尼道:“你倒身子潔淨麼!有些符咒文疏,這斷要你去的。隻是多謝你些罷了。”他兩個原有勾搭,也不必定要在這日,也不必說他。去回複道:“去說,滿口應承,道要禮拜三七日,怕他沒工夫,我道張相公怎麼待,你便費這二十日工夫,張相公料不負你。”張秀才夫婦欣然打掃三間小廳,側首三間雪洞,左首鋪設一張涼床、羅帳、淨幾、古爐、蒲團等項。右首也是床帳,張秀才自坐。擇了日,著人送了些米銀子,下一請書去請他來。廳內中間擺設三世佛、玉皇各位神祇,買了些黃紙,寫了些意旨,道願行萬善,祈求得中狀元。隻見穎如道:“我見道家上表,畢竟有個官銜,甚麼上清三洞仙卿、上相九天采訪使,如今你表章上也須署一個街才好。”張秀才道:“甚麼官銜?填個某府某縣儒學生員罷。”穎如道:“玉帝麵前表章,是用本色了。但這表要直符使者傳遞,要進天門,送至丘、吳、張、葛各天師,轉進玉帝。秀才的勢怎行得動?須要假一個大官銜僉署封條牒文,方行得去。”張秀才道:“無官而以為有官,欺天了。”穎如道:“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還有私書用官封打去,圖得到上官前,想也不妨。”張秀才道:“這等假甚麼官?”穎如道:“聖天子百靈扶助,率性假個皇帝。”張秀才道:“這怎使得。”穎如道:“這不過一時權宜上得,你知我知,哄神道而已。”兩個計議,在表亟上寫一個道:“代天理物撫世長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張某謹封”,下用一個圖書,牒上寫道“大明皇帝張”,下邊一個花押,都是張秀才親筆。放在穎如房中,先發符三日,然後齋天進表。每日穎如作個佛頭,張秀才夫婦隨在後邊念佛,做晚功課。王尼也常走來,拱得他是活佛般。若是走時,張秀才隨著,丟些眼色,那沈氏一心隻在念佛上,也不看他。夜間沈氏自在房中宿,有個“相見不相親”光景。到了焚表,焚之時,穎如都將來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