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任金剛計劫庫 張知縣智擒盜(1 / 3)

蜂蠆起須臾,最刺庸愚手。惟是號英雄,肯落他人囿?笑談張險局,瞬息除強寇。共羨運謀奇,豈必皆天祐。

右調《生查子》從古最不好的人,莫如強盜竊賊,人人都是切齒的。不知原非父母生出來就是賊盜,隻是饑寒難免,或是祖業原無貽留,自己不會營運;時年荒歉,生計蕭條;在家有不賢妻子瑣聒,在外有不肖朋友牽引,也便做出事來。小則為賊,大則為盜,甚而至於劫牢劫庫,都是有的。但是為官,在平時要禁遊惰行鄉,約拘他身心;遇凶年也須急蠲免時,賑濟救他身家。人自學好的多,畢竟盜息安民。若是平常日子不能鋤強抑暴,緩征薄斂,使民不安其生,是驅民為盜。不能防微杜漸,令行禁止,使民敢於作奸,是養民為盜。及至盜起,把朝廷倉庫、自己身命一齊送他,豈不可笑?

以我論之,若臨民之上,隻處平靜無事時節,一味循良也彀了;若當事機倉猝,成敗治亂隻在轉眼之間,畢竟要個見機明慧,才是做官的手段。即如先年諸理齋先生名燮,他被謫通判,在廣西。其年適當朝覲,縣無正官,上司便委他去一個屬縣掌印。這日恰值守道臨府,隻得離縣往府迎接。路上遇風吹折了引導藍旗,他便急回府中,且不去接官,忙進牢點押。不期牢中有幾個海賊,與外邊的相應,被他進去一搜,搜出器械,他就拿來斟問。正斟問時,他又行牌屬縣,叫衙官整肅人役,把守獄庫。也不待問完,交與本府一個孫推官研究,他自帶了民壯,複趕到縣。恰值強盜劫庫,在縣與人役拒敵,恰得他帶人到縣趕散。各官都稱誦他神明,他道:“強賊越獄,未有外無應而能成事者。料他必矇矇矇去接上司劫獄,此計不遂,故此乘矇矇矇矇矇矇來劫庫,理之顯然,沒有神術。”隻是矇個還在事尚未成,我可預防的。據我聞見還有個事起於卒,終能除盜保身,這也是極能的能吏。

我朝嘉靖間有一位官人,姓張,名佳胤,號瞿崍,曾在兩浙做巡撫。此時浙江因倭子作亂,設有十營兵士,每月人與糧銀一兩。後來事平,要散他,隻是人多,一時難散,止把兵糧減做一半銀、一半錢給他。但當時錢不通行,他糧不彀吃,自然散去。不料這些兵中間有個馬文英、楊廷用,作起耗來,擁到巡撫轅門,鼓噪進去講。這巡撫沒擔當,見人來一跑,反被他拿去,把他丟在草上,還把他要上稱竿。逼得司道應許,複他糧,又與他二千兩犒賞才罷。奏上,朝廷旨下九卿會議,便會推了張佳胤督撫浙江軍門。他聞報便單騎上道,未及擇日到任。

先是杭州遭兵變之後,盜賊蜂起。有幾個好事鄉官,因盜賊攪擾,條陳每巷口要添造更樓,居民輪流巡邏。隻是鄉宦、大戶、生員、官吏俱已有例優免,止是這些小戶人家輪守。可憐這些小戶辛苦一日,晚間又要管巡更。立法一新,官府正在緊頭裏,畢竟日夜出來查點。不造的要問罪,不巡邏的要打要申,又做了巡捕官的一個詐局。小民便不快道:我們穿在身上,吃在肚裏,有甚偷去?如今忙了一日,夜間又與鄉官大戶管賊,小民該吃苦的?便有一個餘姚老學究丁仕卿來條陳,官府不理。又閃出幾個來,擁了多人去告,又不理。大家便學兵樣,作起怪來,放火燒了首事鄉宦住屋,盡拆毀了更樓,洶洶為變。張副都聞了這消息,兼程到省,出示禁約。這些無賴扯毀告示,反又劫掠人財物,搶奪人酒食,這邊放火,那邊劫財。張副都知道大惱,暗暗請遊擊徐景星商議已定。

此時木營兵十營,八營出海守汛,止有兩營守省。張副都分付遊擊徐景星,率領把總哨官到轅門聽令,便與總哨隊什道:“往日激變兵心,固失於調停,不盡是爾等之罪。今日民亂,爾等若能為我討捕,便以功贖罪。隻是不許恣行殺戮。”又叫馬文英、楊廷用二人分付道:“有功不唯贖罪,還有重賞。”楊、馬兩個隨了徐遊擊出來。亂民聽得發兵,那乖滑的得一手躲了,還有這些不識俏的,還這等趕陣兒,一撞兵來,束手就縛。中間也有無辜的。捆到轅門,先把拒敵官兵與身邊搜有金銀的,砍了五十多人,其餘也打死百餘,省城大定。張副都特賞了這兩營,馬文英、楊廷用都與冠帶,安了他心。

汛畢,八營都回。暗著徐遊擊訪了那八營助亂的與馬、楊共九個,先日計議定了,擇日委兵巡顧副使下操,十營齊赴教場。這廂徐遊擊暗暗差人,將這九人擒下,解入軍門,曆數他倡亂淩辱大臣罪狀,綁出梟首,就將首級傳至教場。顧副使正操,隻見外邊傳這血淋淋九個頭進來。眾軍正在驚愕,顧副使與徐遊擊便傳令道:“你們都得命了,快些向北謝恩。”眾人沒個主意,都麵北叩頭。顧副使又分付:“當日作亂,你等都該處死。如今聖上天恩,都爺題請,止壞了為首九人,你們都免死。以後要盡心報國,不可為非。”循例頒了些賞,十營寂然。你看他何等手段!何等方略!不知他平日已預有這手段了。

當時初中進士,他選了一個大名府滑縣知縣。這滑縣一邊是白馬山,一邊滑河,還有黎陽津、靈昌津,是古來戰爭之地。還附近高雞泊,是唐竇建德為盜之處。人性慓悍,盜賊不時出沒。他一到任,立意在息盜安民。訓練民壯,就裏選出十六個好漢,輪番統領,緝捕巡警城裏四隅、城外四鄉。這十六個人叫做:元善卜兆平四夷和顏禹鼎狄順貝通明鑒伏戎成治經績席寵麻直柯執之昝盛經綸都是膂力精強,武藝純熟,又伶俐機巧。每輪八個管巡,八個衙前聽差。且喜賊盜不生,人民樂業。不知人不激不發,這些無賴光棍平日慣做歹事,如今弄得雞犬也沒處掏一個,自然窮極計生。

本縣有個慣做剪綹頭兒,坐地分贓的,叫做吉利。他不管你用銅皮、用銅錢,剪得來,要孝順他;若不來,他會叫緝捕拿著你。又有一個應捕頭兒、慣養賊的,叫做荀奇。由你挖壁扒牆,撟門掇窗,他都知道是那個手跡。一時孝順不到,他去抓來送官。一個做響馬的,叫做支廣。常時抓得些兒,到一個姓桑、綽號“桑門神”家賭博。這桑神家裏是個慣開賭場,招引無賴,慣撮些頭兒,收管放籌,買尊買酒過日子的。這吉利、荀奇、支廣一班兒坐落在他家耍子。忽一日賭興正高,卻是你又缺管,我又無銀,賭來都不暢意。支廣道:“兄弟,我連日生意少,怎你們也像沒生意?”吉利道:“可恨張知縣,他一來,叫這些民壯在這鬧市上巡綽。這些剪綹的靠是人叢中生意,便做不來,連我們也幹閣。”荀奇道:“正是,我也吃他的虧。冷了他們的生意,便絕了我衣食飯碗。”桑門神道:“生意各別,養家一般。隻許他罰穀罰紙,開門打劫,不許我們做些勾當。”支廣道:“如今我們先動手他起來,勾合一班,打入私衙,或是劫了他庫,大家快活受用一受用,便死也甘心。”吉利道:“我們這幾個人做得甚來?還須再勾幾個可做。”荀奇道:“我那些部下可也有四五十個,叫他齊來。”支廣道:“那些鼠竊狗偷的,當得甚事?須我那幾個哥哥來才好。”桑門神道:“尋來時,須帶挈我,不要撇了我。”支廣道:“自然。”便一個頭口,趕到高雞泊前,尋著一個好朋友,叫做張誌,綽號張生鐵,也是常出遞枝箭兒、討碗飯吃的。兩個相見,道:“哥一向哩。”支廣道:“哥生意好麼?”張誌道:“我隻如常。這些客如今等了天大明才行,也畢竟二三十個結隊,咱一兩個人,了他不來。已尋了幾個兄弟,哥可來麼?”支廣道:“兄弟也要做一兒,也隻為人少,故來尋哥。”張誌道:“賢弟挈帶一挈帶。是甚麼客人?”支廣道:“不是。”悄悄附耳道:“滑縣縣庫。”張誌道:“這事甚大,又險。”支廣道:“我們那一主銀子不從險來?客人的貨有限,庫中是豆麥熟時征彀,有六七千銀子,這才彀咱們用。”張誌道:“然雖如此,你我合來不過百餘個人,怕不濟事。我這裏還有一個任金剛任敬,他開著個店,外邊賣酒,裏邊下客,做些自來買賣,極有誌氣,也須合著他才好。咱與你去尋他來。”兩個便到任敬店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