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大約四更天時,草兒窪突然一陣狗叫,先是一處,接著是幾處然後全村的狗都叫起來,叫得凶猛而激烈。在這同時,有些雜亂的腳步聲。很多人都被驚醒了,但幾乎沒人打開院門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多少年草兒窪都是在動蕩中過來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遇事不慌,習慣了不去多事,隻要自家的院門沒被砸開,你盡管老老實實待在被窩裏別動,否則就會招來禍災。說不定剛把頭伸出院門,就被人一刀砍下腦袋。在過去的幾十年間,草兒窪起碼有十幾個人是這樣死去的,其中三個被人砍了腦袋,七八個挨了槍子兒。楊耳朵就是因為這個出名的。楊耳朵其實是個幸運者,那時他還小,不過十幾歲,半夜爬起來撒尿時正好聽到外頭人喊馬嘶,就從黑影裏拉開籬笆門,伸頭往外看,還沒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聽耳邊有冷風“颼”地過來了。楊耳朵還算機靈,忙把頭縮回轉身跑進庵棚。這時覺得耳根有些疼,忙伸手摸去,才發覺少了一隻耳朵。他隻摸到一把血。從此人們都叫他楊耳朵,或者幹脆就叫他耳朵。

但楊耳朵並沒有改掉一輩子愛打聽事的習慣。村裏村外發生什麼大事,幾乎都是楊耳朵最先知道。楊耳朵知道的事比村長方家遠知道的還多。比如鎮壓反革命比如抗美援朝什麼的,楊耳朵一向關心國家大事。

這天晚上狗叫得凶,草兒窪的人都裝聾作啞,隻有楊耳朵起來了。楊耳朵起床因為他是貧農團長,村裏出事了,貧農團長當然得起床。他這個貧農團長還是頭年土改時王胡子區長任命的,當然村裏人都舉了手。大家擁護他當貧農團長,首先因為他窮,還有就是楊耳朵是個熱心人,喜歡張羅事,三更半夜的不怕吃苦。

楊耳朵聽到狗叫得一陣緊似一陣,就知道出事了。他先是懷疑又有土匪綁票搶劫什麼的,後來又疑惑,解放一年多,大小土匪差不多都落網了,還會有誰這麼膽子大?就趕緊起床摸了一根三股鋼叉,悄悄出了院門。那一刻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要保護大夥。他老早就向王胡子區長申請一杆槍的,王胡子一直沒答應,說用不著。怎麼用不著?這會兒手裏要有一杆槍就好了。

楊耳朵貼牆根走走停停,一是想聽清楚出事的具體方位,二是想讓眼睛適應一下黑夜。狗叫得太凶,一村子狗都在叫,真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影,叫你弄不清究竟哪裏出事了。但楊耳朵到底有經驗,他聽得出狗叫和狗叫不同,有的叫得很空洞完全是在湊熱鬧,有的叫得不緊不慢則是在應付,有的隔一會兒叫一聲則是表示討厭。隻有叫得又急又凶的狗才是真正發現了目標。楊耳朵終於弄清出事地點在大瓦屋家一帶。心想這大瓦屋家也真是多災多難,過去土匪綁票搶劫什麼的十次有八次是這一家,現在世麵已經太平又出什麼事啦?

楊耳朵手持鋼叉一躥一躥地向前摸去,周圍的房屋和道路樹木都已分辨得出。他想隻要發現壞人我就冷不防給他一叉,先戳三個窟窿再說。自從那次被人莫名其妙砍去一隻耳朵,他一直對那些土匪恨之入骨。土改期間王胡子帶人剿匪,楊耳朵每次都自告奮勇參加,盡管他已經五十多歲。隻可惜他不大有機會上第一線。因為他年齡大又沒有槍,隻安排他站崗放哨通風報信什麼的。楊耳朵就老給王胡子提意見,王胡子就吼他:“不幹你就回去!誰讓你來的?”楊耳朵不敢吱聲了。的確沒人派他來。

楊耳朵這會兒一身是膽,而且心裏有些豪氣,你看我單槍匹馬鬥匪徒,露一手讓你王胡子看看。正在這時,幾個黑影磕磕絆絆過來了,好像綁著一個人,其他都簇擁著,後頭幾條狗在瘋狂地叫喚,卻不敢離得太近。楊耳朵握緊手裏的鋼叉,貼在一棵樹後,身子繃得緊緊的,想等他們走近了大吼一聲衝上去,卻突然聽到王胡子區長的聲音:“你們先走,村後大柳樹底下集合!”說著岔到一條小路上往別處去了。草兒窪另有幾個地方狗叫得同樣凶。楊耳朵吃一驚,怎麼是王胡子?他太熟悉他的聲音了!所有人都熟悉他的聲音,王胡子的聲音很沙啞,低低的,老像吃了一嘴沙土吐不出來。楊耳朵伸伸頭細看,一點都不錯。王胡子走路喜歡貓著腰,上廁所也是貓著腰,速度極快。別人說王區長你腰有毛病?王胡子說我腰沒毛病。沒毛病你咋老是貓著腰走路?王胡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走路是貓著腰的,就說是嗎?連忙挺直了身子說這不好好的嗎?就直著身子走,走得十分僵硬像練原地踏步似的,光見兩膝抬得很高,不見身子前移。眾人就笑,說完啦王區長完啦不會走路了。王胡子說放屁我咋不會走路?一貓腰躥出去幾丈遠。

幾個黑影在楊耳朵前頭十幾步的地方過去了,腳步聲踢踢踏踏的。楊耳朵看到綁著的那個人依稀是柴知秋的爹柴老大。柴老大不吱聲也不掙紮,很有經驗地隨著走得很快。柴老大曾被土匪綁過多次,這種時候你最好閉嘴什麼也別問,隻管跟著走,不然隻有皮肉受苦。柴老大其實是柴姑的第四個兒子,前頭幾個都被土匪殺了,柴老大隻是活下來的三個兒子中的老大。柴姑光為贖回他就賣過幾百畝地。柴老大當然很有經驗了。

楊耳朵不理解的是他怎麼被王胡子區長帶人抓走了。王胡子當然不會明裏是共產黨暗裏幹土匪,他不僅恨土匪而且土匪也恨他。這一帶所有的大小土匪差不多都是王胡子抓起來的。剿匪那陣子,王胡子是全縣的副總指揮。

楊耳朵提著三股鋼叉回到家時有些懶洋洋的,甚至有些掃興。後來吸著煙納悶時忽然想到抓柴老大也許和鎮壓反革命有關。這消息是他前天才聽說的。那天他去老三界趕集,轉一圈本不想買什麼的,後來看到一口剛殺的豬掛在那裏,還在熱騰騰地冒氣,就有點饞得淌口水。摸摸懷裏還有點錢,就割了二斤肉,然後又買幾根蔥,心裏很高興,打譜晚上可以吃一頓了。經過區公所門前時,楊耳朵看看天還早,一彎腿就拐進去了。楊耳朵對區公所很有感情。這裏頭的人都認識他,看見楊耳朵提一塊肉進來,就有人嚷,說楊耳朵哪裏撿塊肉?楊耳朵說,啥話!撿塊肉?!這是我剛買的,你看還熱乎乎的呢。幾個人圍上來說你是請客來的吧?楊耳朵很大方,說請客就請客!土改時他分了八畝好地,老說要請客的。就把肉往區公所炊事員老崔懷裏一塞,說老崔你把它燉上我去打二斤酒,就要轉身。老崔一把拉住他笑道,給你開玩笑呢,誰讓你請客!楊耳朵也不勉強,接過肉說王區長在不在?老崔說找王區長商量國家大事?楊耳朵笑笑,說沒事,有些日子沒見他了怪想他的。老崔笑眯眯衝前頭指指,說去吧王區長在。

王胡子正和幾個人開會,正是布置鎮壓反革命的事。楊耳朵扒住窗欞子剛聽到幾句,就被人從背後揪住衣裳說你好大膽敢偷聽開會!楊耳朵嚇得一激靈,見是一個背槍的後生,卻不認得。正尷尬間,王胡子已從屋裏躥出來了,說誰在偷聽?扣起來!一看是楊耳朵,就有些生氣,說你怎麼亂跑?楊耳朵紅紅臉說,我來看看你呢。王胡子臉色緩和了一點,說你聽到什麼啦?楊耳朵說我啥也沒聽到,剛往窗欞上一扒就被這小同誌逮住了,說著嘿嘿笑。王胡子狐疑地看了他一陣,擺擺手說走吧。楊耳朵剛走兩步,王胡子又叫住他,指指他手裏的肉,說你怎麼趕集就買肉吃?有多少錢?莊稼人過日子不能天天吃肉,要懂得省儉。楊耳朵忙說家裏有客,訕訕地走了。

那天楊耳朵出了區公所,一路上就覺得窩囊,心想好心看看你呢反讓你訓一頓,吃肉咋啦?不是偷的搶的花自己錢買的。開個熊會還不讓人聽,不讓別人聽還不讓我聽?貧農團長你都不信任你信任誰?

要鎮壓反革命的事,楊耳朵半路上就給人說了,回到草兒窪又向幾個人說。他有點泄憤的意思。有啥好保密的?鎮壓反革命應當像土改那樣發動群眾大張旗鼓。但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人後,並沒有引起足夠的反應,這讓他多少有點遺憾。晚上吃完肉,楊耳朵剔著牙還在想這件事,因為到這時為止,草兒窪還沒有一個人來向他打聽。土改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剛傳出風去說要土改,家裏就來了許多人,擠得一屋都是,不僅貧苦的莊稼人來,連後來劃成地主的幾個人也來了。大家目的不同,但關心都是一樣的。那時楊耳朵像個百事通,有問必答,盡管他的回答有些後來證明是胡扯。比如他說凡是劃成地主的今後都要由貧農團發一頂紙做的高帽子,而且這高帽子不能摘下來,在家吃飯睡覺要戴著,出門趕集上店下田幹活走親戚什麼的都要戴上。就有人懷疑,說要是下雨天怎麼辦,紙帽子不要淋壞了嗎?楊耳朵想了想說也許是用木頭做的,這樣就不怕淋了。一頂木頭帽子而且據楊耳朵說至少三尺高,算起來有七八斤重,戴在頭上還不壓壞腦袋?大家互相看看,說太重了一點。都是鄉裏鄉親的,地主也是人,何必呢?楊耳朵也有些不忍了,好像已經給地主戴上木頭帽子了。而且他想想草兒窪有幾戶可能被劃成地主的人家,雖說平日都很小氣,到底也沒作過大惡。就推說這事咱說了不算,最後還得王區長定。

戴木帽子的事當然傳開了。大家都有些不解,不知這算哪檔子事。後來一個獸醫馬坡被劃成地主後,找到王區長,懇求說我的木帽子能不能做成三斤以下的,馬坡說我有個頭疼病幾十年了。王胡子不知他說什麼,就問怎麼回事。旁邊就有人向他說了楊耳朵的話。王胡子哈哈大笑,說沒這事,你好好改造就行了,別聽楊耳朵放屁!

天亮以後證實,昨夜抓走的確是柴老大。另外被抓的三個人中有兩個是地主,其中就有獸醫馬坡。

楊耳朵決定去找王胡子。

楊耳朵不止一次充當這樣的角色了。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每逢草兒窪有人被土匪綁票,都會有人請楊耳朵出麵,打聽尋找是哪一路人馬幹的,然後討價還價。當然這中間還會有一些更體麵的人做中間人,一旦進入實質性談判的時候,那些更體麵的人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楊耳朵則退居次要位置。但楊耳朵的作用決不是可有可無的,比如開始階段的打探消息,談判開始後為雙方特別事主一方通風報信,比如雙方談判喝酒時提茶倒酒,比如以事主代表的身份說些不軟不硬的話,比如最後把孩子領回,等等,這些辛苦而又有風險的事,差不多都是楊耳朵去幹。柴知秋第一次被綁票時才三個月,最後就是由楊耳朵從百十裏外的地方放在懷裏揣回來的。

這種事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幹都能幹得了的,既要熱心腸又要膽子大。了結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哪個環節出一點問題,孩子就沒命了。當然事後楊耳朵總能得到一些報酬,比如幾百斤糧食幾匹粗布什麼的,這對他來說也非常重要。楊耳朵有一群孩子。幾百斤糧食就是幾畝地的收成,那時一畝地一年不過打一百多斤糧食。楊耳朵那時沒地,靠打零工過日子,有時也討飯,但他討飯都是去很遠的地方。楊耳朵好歹也算個場麵上人,他怕人瞧不起。

但這次楊耳朵決定去找王胡子不是為了糧食。

他主要是生氣,或者叫惱火。

怎麼能隨便就抓人呢?到草兒窪抓人怎麼不通知我楊耳朵?這和過去土匪半夜三更綁票有什麼區別?

楊耳朵一大早先找到村長方家遠,方家遠說:“這事你最好別管!”

楊耳朵那隻唯一的耳朵支棱起來:“怎麼?”

方家遠說:“上級抓人總有抓人的道理。”

楊耳朵說:“好狗還護三村呢,你當個村長怎麼這樣說話?”楊耳朵對方家遠當村長一直不大服氣。

方家遠笑了:“老楊,你可是貧農團長啊,別老說些不上規矩的話。”

楊耳朵就有點火,說:“我怎麼不上規矩了?”

方家遠擺擺手,說:“算啦算啦,不說這個。”

楊耳朵對方家遠的居高臨下很不舒服,也做出大度的樣子,說:“好好,不談就不談,咱倆的事以後再說。我隻問你,草兒窪抓去這麼多人,你管不管?”

方家遠說:“我不是說了嗎?你最好別管!這是鎮壓反革命,怎麼回事還沒鬧清,咋管?我看還是等等再說。”

楊耳朵說:“不行!他們不能這樣隨意抓人,就是該抓,事前也該給我們打個招呼。”

方家遠嘲諷說:“你以為你是誰?沒打招呼就是不需要打招呼,還不明白嗎?”

楊耳朵終於火了:“我是誰?我是貧農團長!是不是反革命得經過貧農團討論再定。你不去找王胡子,我去!”

然後楊耳朵就氣衝衝走了。

楊耳朵先去了幾戶被抓的人家,逐一安慰說沒事,你們別怕,又不是土匪抓人,我去找王區長說說。

楊耳朵並沒有把話說滿,他沒有把握能把人要回來。但楊耳朵要讓草兒窪的人知道他這個貧農團長不是白當的,是為大夥辦事的。盡管被抓的幾個人大都有些問題。還有兩個是地主。而且他知道這兩個地主表麵不說,在心裏都是恨他的,因為他領著貧農團分了他們的地,他自己也分了八畝。但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楊耳朵對他們被抓的事才格外熱心要管,他要讓他們也讓草兒窪的所有人都相信,楊耳朵不光是分地積極,而且對鄉鄰的事和過去一樣熱心。

楊耳朵到大瓦屋家時,柴知秋正要去找他。

柴知秋說:“我爹被抓走了。”

楊耳朵說:“我知道了,就為這事來找你的。你別擔心,我看你爹不會有多大事,說不定還是他吸大煙的事。我這就去找王區長。”說著蹽開長腿就走了,一邊從懷裏掏出兩個窩窩,一手一個抓著啃。柴知秋有點感動。

柴知秋目送楊耳朵出了村口,轉臉就回家了。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想什麼事又好像還沒有想清楚。

柴老大被抓走,大瓦屋家驚人的平靜。

這個家族在過去的歲月裏,經曆過無數這樣的事。所有大瓦屋家的男人幾乎都被人抓走過。還有的不止一次被抓過。有的是被土匪抓去的,有的是被軍隊抓去,有的後來回來了,有的再無消息。柴老大被政府抓走,這還是第一次。

柴知秋也幾乎是平靜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父子關係一向不好,再怎麼說柴老大也是他爹。他主要覺得這是不可抗拒的,政府要抓人,你能怎麼樣?

他現在發愁的是怎麼向奶奶說。因為平日柴老大每天晚上都要來老石屋坐一會兒,忽然不來了,她會發覺的。而且他知道奶奶雖說眼力不濟,耳朵卻仍然靈敏,夜晚睡不著覺,大瓦屋家族居住的區域內,任何角落裏有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朵。

柴知秋走進老石屋的時候,柴姑正坐在一把破舊的圈椅裏打盹,腳下蹬一隻火盆,懷裏抱一隻狸花貓。

這是一個千年不變的姿勢。

說是打盹,其實醒著。不用掀開眼皮看,光用耳朵就聽得清是誰來了。

柴知秋沒有立即說爹被抓走的事,說了一些另外的話,比如生意上的事,比如在外頭的見聞。他說得盡量輕鬆一些,他怕這個一百多歲的老祖宗經受不住。

柴姑在打盹兒,時有輕微的鼾聲。

通常兒孫們在這裏閑坐說話,她都是這樣的。誰也弄不清她是睡著還是醒著。

柴知秋說得有些吃力,他在想該引入正題了。柴姑忽然冒出一句:“這幾日黃鼠狼真多。”然後繼續打盹兒。

柴知秋就存了僥幸,看來奶奶還不知道,那就隔天再告訴她吧。起身就要離開,剛一腳踏出門,柴姑在後頭說:“哪天帶些衣裳。去看看你爹關在哪裏,別讓他受了風寒。”

柴知秋一愣,站住了。

他知道的,沒什麼能瞞住她。

楊耳朵回來得很晚,到柴知秋家時,天已二更了。這一天他跑得很辛苦,又冷又餓。天易娘趕緊給他弄吃的。楊耳朵帶回來很多消息。楊耳朵說這次抓人是鎮壓反革命,不光草兒窪抓了人,全縣都抓了人,昨兒一夜就抓了上千人。鎮壓反革命是上頭布置的,說反革命分子很猖狂,到處搞破壞,搞爆炸,殺人,全縣就有十幾個區、村幹部被殺了,有的全家都被殺死了,不抓不行。楊耳朵特別強調不抓不行!說半樓村一個婦女主任奶子被割下來掛在樹上,可惡不可惡?那婦女主任還是個黃花閨女,可惡不可惡?楊耳朵說得很氣憤。看來在外頭跑一天,他對鎮壓反革命有了新的認識,說到草兒窪被抓的幾個人,楊耳朵說我見到王區長了,王區長說抓的並不都是反革命,有些是可疑分子,要審查,審查清沒問題過幾天就放人。

柴知秋說:“我爹呢?他不會是反革命吧?”

楊耳朵說:“你爹的事有點麻煩。”

柴知秋心裏一緊,說:“怎麼?”

楊耳朵說:“你爹不是反革命,但你爹吸大煙。按政府的法令,吸大煙就是犯法,犯法就得蹲大獄。”

“要蹲多久?”

“說不準。王區長說啥時不犯煙癮了就放出來。”

柴知秋稍鬆一口氣。天易娘說:“這樣也好!不這樣怕是戒不了煙癮。”

柴知秋橫了她一眼,卻沒敢說什麼。他知道她說的也有道理,可到底那是蹲大獄啊。

天易知道爺爺被王胡子抓走,已經是十多天以後的事了。天易對爺爺很少留意,就像爺爺對天易也很少留意一樣。因為父母親和爺爺的關係不好,天易和爺爺就更是隔了一層。天易對爺爺的印象就是曬棺材。那是唯一完整的印象。春天到來的時候,看哪天天氣特別好,爺爺就喊幾個叔叔,把曾祖母的棺材抬到外頭來出風,這是每年春天都進行的儀式。春風柔和,又有回陽之意,圖個吉利。同時曬曬太陽除去一冬的潮氣,順便再油一層生漆,其實就是保養。

曾祖母的棺材很大,不知是什麼木頭做的,反正每年上一層生漆,已經漆得油光發亮,能清晰地照出人影,用手一敲就有渾厚的咚咚聲。它幾乎已成為爺爺的一件工藝品。爺爺是長子,當初為曾祖母打做這口棺材就是他一手操持的。棺材平日放在老石屋裏,棺頭上蒙一塊紅布,稱之為喜棺。這些名堂天易都不懂,隻是好奇地站在一旁看。那時圍觀的還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就有些熱熱鬧鬧的樣子。爺爺並不和人說話,先是拿開棺頭上的紅布,然後用黍苗做的軟帚把棺材上下裏外打掃一遍,除去上頭的浮塵,一口光鮮黑亮的棺材就在陽光下了。可惜的是棺材頭上少了巴掌大一塊,齊斬斬像是刀砍的。天易看到爺爺在盯住那塊缺角時眉心跳了一下,臉陰陰的,像是觸疼了他一塊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