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沒說什麼,那似乎是一個遙遠的記憶。
老人們在一旁坐著或蹲著抽煙,說一些過往的故事,大多都和曾祖母有關。天易聽得沒頭沒腦。孩子們在一旁笑鬧,圍著棺材轉,爺爺突然吼一聲:“滾!”都嚇得跑走了。天易也離開一點,但沒有走遠,隻站在一棵樹下發起呆來。
孩子們都怕爺爺,天易也怕他。這是個古怪而又嚴厲的老頭。天易和爺爺幾乎是生疏的。在他的印象中,連父親和母親與爺爺也沒什麼來往。父親和他早已分家另住。父親和爺爺有時在曾祖母那裏碰上了,也隻是互相望一眼,並不搭腔。各人抽各人的煙袋,默默地圍著曾祖母坐一會兒,然後各自走開。他們父子形同陌路,隻有在曾祖母那裏才能知道他們割不斷的血緣。他們互不侵犯,也不來往,但顯然各人都記著對方一筆賬。
天易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會導致這麼深的隔閡。
但天易看得出,在爺爺和父親無言的較量中,父親一直是個弱者,他時常回避和爺爺見麵,或者他不願和爺爺再發生什麼不快。可他顯然又不願投降,就隻有回避和沉默。
事實上,爺爺是整個家族的皇上,沒人敢觸犯他。連二爺爺、三爺爺在他麵前也是唯唯諾諾,一大群叔叔嬸娘看見他更像老鼠看見貓,吱溜一聲都躲開了。實在躲不開迎麵撞上,趕緊打招呼,他卻理也不理,連鼻孔裏哼一聲都不會。他老是邁著碎而快的步子到這裏到那裏,大聲吆喝什麼,你幾乎能到處看到他忙亂的身影,剛才還在院子裏喂豬,轉臉又見他在田裏割草。爺爺的手裏永遠攥著什麼東西,一把樹枝一把青草一把鐵鍁一把鐮刀什麼的,手裏沒東西可攥時幹脆就把帽子拿下來攥在手裏,從來不會空手走路。爺爺走路太急,上身往前傾斜,仿佛隨時都會撲倒,如果是趕幾隻羊,羊們就在他前頭小跑;趕一頭驢,驢會跑得嘚嘚響;即使趕一頭老母豬,那母豬也得搖搖擺擺跑起來,肚子一撞一撞的,跑得吃力而痛苦,否則他手裏的枝條會無情地抽下去。
天易有時看到爺爺忙亂的身影,不知他幹什麼要這麼忙亂。其實對家族的事情,他從來不管不問的。大瓦屋家上下幾十口人,不論內部還是外部,都會時常發生一些事,比如迎娶婚嫁,禮尚往來,口角糾紛,爺爺從來不參與。二爺爺也同樣不管,他老是挑一副鳥擔到處閑蕩,畫眉或者百靈叫得路人回首。相比之下,三爺爺是老兄弟三人中最有責任心的一個了,大瓦屋家族的大小事他都要過問,但他隻是動動口,出力的活都交給侄子柴知秋,他喜歡這個大侄子。柴知秋聽他的,因為三爺爺公正。
在天易童年的記憶裏,爺爺從來沒有撫摩過他的頭,或者時常弄點什麼好吃的給他,甚至沒和他說過什麼話。他幾乎不曾注意到這個親孫子的存在,偶爾看一眼,目光很快又滑過去,這個病懨懨的孩子讓他討厭。天易老有吐唾沫的習慣,隔一會兒就吐一下,他老覺肚腸裏有什麼在翻攪,嘴裏苦澀澀的。有一次剛吐過,突然爺爺在背後暴喝一聲:“嘴裏有屎?!”天易嚇得一激靈,回頭看他正惡狠狠地盯住自己。天易從此不吐唾沫,而且從此很恨這個撅著山羊胡子的老頭。他在心裏說你嘴裏才有屎!
後來天易發現,闔族上下幾乎沒人喜歡這個老頭。他遊離於這個大家族之外,又淩駕於這個大家族之上。某一天突然發火,掄起棍子打人,見誰打誰,大喊大叫,叔叔嬸娘們亂跑,躲瘟神一樣。忽然母親迎麵站住,用眼睛逼視著他,不躲。爺爺的棍子在空中陡然停住了,眼睛一時變得很空茫。他沒敢打下去,也不能放下,棍子僵在頭頂。母親又看一眼那根棍子,轉身走了。她給了他一個台階。但她製止了他的發瘋。爺爺在愣了片刻之後,終於安靜下來,重又邁著碎而快的步子去趕他的羊群或者驢子去了。這時有人打招呼,他會突然打個哆嗦,像是受了驚嚇。
柴姑第一場驚嚇是因為朵朵。
朵朵在不經意間長成十幾歲的少女了。
柴姑的確不曾留意。
朵朵是由茶帶大的,朵朵的幾個兄弟姐妹都是由茶帶大的。柴姑生孩子的興致很高,生一個又一個。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奇妙無比的事情,往老大那裏跑一趟,肚子裏就像下了一粒籽,然後肚子就膨脹起來,然後就生下一個孩子。可她沒有耐性養孩子,孩子的哭鬧讓她煩躁不安,為孩子擦屎擦尿這些瑣事更是她不願做的。就像種地一樣,她隻喜歡這個過程,從耕種到收獲,都和夥計們一道幹,幹得興致勃勃。她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農婦。但對收獲來的大批糧食派什麼用場卻沒有多大興趣,諸如把糧食曬幹人倉把糧食分給每一個夥計把糧食拉到外頭換一些日用品等等,都由江伯、老佛去操持。
朵朵和她不親。
朵朵從記事起就沒喊過她娘。
朵朵小時候喊過的,那時剛咿呀學語,柴姑逗她讓她喊,朵朵含混不清地喊了,把娘喊成狼,柴姑開心地笑起來,用手捏捏她粉嫩的臉蛋,說哦狼女哦哦狼女!
後來朵朵就不喊了。不管茶怎麼哄都沒用。朵朵藏在茶的懷裏吮奶不抬頭,等柴姑走開了才拔出嘴,兩眼骨碌碌看她的背影,像看一個陌生人。
那時柴姑一點也不計較。
後來每當茶當著人麵讓朵朵喊娘的時候,柴姑還會臉紅,還會不自在。怎麼就是娘了呢,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柴姑不願意老。朵朵一天天長大,竟使柴姑有些慌亂。
她知道這沒什麼道理,可她心理上接受不了。
柴姑拒絕母親的角色。
柴姑一生有過許多孩子,可她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
朵朵懂事了,和柴姑更加疏遠,疏遠到從不主動和她說話。迎麵撞上,朵朵不是躲開就是低頭快步走過。她當然知道這個女人是她的生身母親。她時常遠遠地偷看她,心裏想她真漂亮。可她不親切。
朵朵從八歲開始放羊,先是跟一個夥計去荒野裏玩耍,後來就單獨趕著羊群去野外。那時她已經十幾歲。
茶老為她擔心,怕她碰上狼群,她知道朵朵膽兒小。茶說再派個夥計吧,柴姑說我看她能行,膽子要練。她說我七八歲就跟父親去山裏打獵。她不喜歡朵朵膽怯的樣子。以前羊群都是小喜子放養的,後來小喜子去找夢柳了,柴姑沒有留他。柴姑說你去找夢柳吧,啥時想回來就回來。
十三歲的朵朵成了牧羊女。
幾百隻羊每日趕進趕出,實在並不輕鬆。每天把羊趕出圈時,茶都去幫忙,拉開柵欄,從裏往外吆喝:“走睞走睞走睞!……”柴姑看見了說你別管,讓她自己來!茶不吭氣,照樣做她的事。柴姑說都讓你慣壞了,茶說我的事你也別管!
茶很少發脾氣。但茶發脾氣的時候,柴姑就有點怕她。她知道茶和她沒二心。
到傍晚,茶又早早迎出草兒窪,帶著柴姑的另幾個孩子迎候朵朵歸來。哪天朵朵放羊走得遠一點,回來就很遲,茶就一個人接到野外,往四野喊:“朵朵——朵——朵——”直到看見朵朵趕著羊群從遠處滔滔而來才安心。
朵朵遠遠看到一個人在村外站著。她知道那是茶在接她,心裏就很溫暖,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她覺得奶娘比親娘親。
晚上吃飯,朵朵和弟妹們圍在一起,吃得特別香甜。朵朵放羊很累,弟妹們也玩得很累,他們都有很好的胃口。柴姑極少和孩子們在一起吃飯,都是茶做好飯菜單獨為她盛出來,柴姑便端到一旁吃。有時她也去江伯或夥計家吃飯,趕到誰家算誰家。夥計們大都討上老婆了,早已分開吃住。江伯仍是孤身一人,以前草兒窪所有的馬匹牛驢都由他喂養,後來柴姑怕他太累,而且還有許多其他事要他操持,就為他配了一個夥計。那小夥計也是單身漢,就和江伯合夥立灶,吃住在牲口屋裏。柴姑最愛去牲口屋搭夥,江伯燒得一手好飯菜。柴姑在夥計家吃飯又說又笑,和孩子們在一起卻陰晴無定,大多數時候是板著麵孔的,尤其對朵朵。
朵朵很漂亮,十二三歲已經亭亭玉立,十五六歲就很像個大姑娘了。朵朵體態長相酷似柴姑,隻是要窈窕一些,她的一雙睫毛很長的美目和柴姑一樣又大又亮,但沒有柴姑的幽藍色,也少了柴姑眼裏的淩厲之氣,多了些水靈和嫵媚,加上時常膽怯的樣子,便又添了些令人憐愛的嬌弱。江伯和夥計們都喜歡她,茶更是把她視為己出。
柴姑卻時常衝她發火:“勾魂似的,看什麼哪!”眼睛卻落在朵朵高聳的胸脯上。她有些吃驚,這小東西真是有些模樣了。
朵朵並沒有看什麼,更沒有勾誰,她的眼睛就那樣。被柴姑無端嗬斥之後,眼裏就更加水濛濛的,朵朵低頭躲開,淚水也出來了。
柴姑越發看不慣她怯懦的樣子。朵朵怯懦猶疑的神態讓她想起老三,老三就常是這樣的。想起老三她就惱火,他背叛了她,一走再沒有消息。
朵朵在野外時常很憂鬱。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老是不開心。羊群簇擁著她,一時低頭啃草,一時撒歡兒打架,朵朵揮揮鞭子把它們趕開,並不真的打在羊身上。
她愛她的羊群,她僅有的歡樂都是羊群給她的。大多數時候,她都是隨著羊群走,由它們在荒原上遊動。有時走得太遠了,會冷不丁碰上幾條狼。朵朵並不怎麼害怕,幾條狼隻是遠遠地看著,大白天並不敢向她和羊群進攻。那時羊群會很快收攏成緊密的一團,帶角的公羊們自動站在外圍,向著狼的方向虎視眈眈。如此僵持一陣,幾條狼隻好知趣地繞道走開。羊群看狼走遠了,便又歡叫著散開吃草嬉戲。這情景已出現過多次,每次過後,朵朵都有說不出的欣慰。她感到不是她保護了羊群,而是羊群保護了她。
朵朵依然憂鬱著,帶著她的羊群到處遊蕩。
遠處的荒原上,有時可見幾座庵棚,還會有炊煙。她覺得那裏有些神秘。那些庵棚裏都住些什麼人呢?他們從哪裏來?
終於有一天,她發現一個少年從遠處一座庵棚裏走出來。那少年漸漸走近了,後頭跟一隻羊。少年瘦瘦的,頭發有些蓬亂,那隻羊也很瘦小。他怎麼隻有一隻羊?自己卻放了這麼一大群。朵朵沒覺得那少年好笑,反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並沒有走來,在一座沙丘上停下。他顯然從遠處看到了朵朵和她的羊群,可他沒有走來。少年彎腰在草叢上掐了一片草葉,放在嘴邊“嗚嗚”地吹,如簫音如抖風,聲音有些淒迷,一下子打動了朵朵。那是一種倏然而又孤獨的聲音。朵朵想走過去,卻沒有勇氣,她還沒有和陌生人說過話。少年已經仰麵躺在沙丘上,麵朝天繼續吹奏,就有嗚嗚咽咽的聲音隨風飄來。朵朵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麼東西,怎麼能吹出這樣的聲音。
朵朵心裏咚咚直跳。
以後朵朵就老是看到那個少年。
有時遠遠的,隻一個瘦瘦的身影。
有時近一點,能看到他蓬亂的頭發和一雙黑漆似的眼睛。那頭青山羊突然前腿躍起,把一雙銳利的大角劐向空中,那隻羊長得很快,已經很肥壯了。
他們沒有任何接觸,但他們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偶爾遙遙對視一眼,又趕緊轉過身去。
朵朵覺得牧羊的生活有了新的內容。
以前她老是懶慵慵的有氣無力,就像她揮出的鞭子,她在心裏咀嚼的都是自己的憂傷。現在不同了。回到家躺在床上吃著飯走著路都在想著那個少年和他的那一隻羊,耳際飄蕩著嗚嗚咽咽的聲音。她相信他比自己更不開心,是因為貧窮嗎?
朵朵起床比以前早了,總是吃點飯就匆匆把羊趕出去,她渴望盡快看到那個少年。她知道她隻要出現在荒原上,那個少年就會從遠處那個庵棚裏走出來。
他們依然遙遙相望。
少年把草葉含在嘴裏,就有嗚嗚咽咽的聲音飄來,那聲音有些奪魄。
朵朵的心醉了,她的臉頰像停著一片紅雲。
多少年過去了,老大沒有任何回頭的跡象。
他像一塊頑石矗立在老黃河沿上,任憑風吹雨打依然孤獨地看守著他的黃河軀殼。那是他精神的家園。
唯一改變的是他的住所,原先的庵棚倒塌了,又蓋了一座小泥屋。他結結實實地住在裏頭,似乎表明著他的荒唐和固執。
沒有誰伴著他。
白羲再沒有來過。那條優秀的獵狗也棄他而去了。老大時常會想起白羲,當初他就沒指望它守著他,他知道自己無可救藥,就像柴姑迷戀土地一樣無可救藥。白羲也無可救藥,它不屬於任何人,它隻能屬於荒原。
那一年老二來找過他。
老二曾希望老大能和他聯起手來做點什麼,最起碼能回到石窪村去,重新分享柴姑和她的羊群。老二對柴姑的土地沒有興趣,至少那時是這樣。但他對柴姑的羊群卻有深刻的印象和好感,那些羊又肥又嫩,一天宰吃一頭,也能吃個一年半載的。守在這光禿禿的河灘上,清湯寡水地過日子不是憨熊嗎?當然更吸引他的還是柴姑,他無法忘卻柴姑羊脂般的肌膚和交媾時的喊叫。在他的記憶裏,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盡管很短。在他勸說老大的時候力圖喚起他的記憶,他相信老大被黃水弄傻了,老大成了木頭人。可是老大跳起來扇了他一個嘴巴子:叭!很響。
老二抹抹嘴上的血,驚詫莫名,說:“哥,你昏頭了!”
老大說:“我沒昏頭。”
老二說:“柴姑和石窪村整個都是咱們三兄弟的,就這麼不要啦?”
老大說:“石窪村沒有了。那地方眼時叫草兒窪!”
老二說:“哥,黃河走了,你不能守個爛河灘過一輩子!”
老大說:“我的事你別管。”老大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混混沌沌的。
老二說:“哥!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得管,你看我一隻手沒有了。”
老大沒說話。老大隻看了看他那隻斷了手的手腕。
老二就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說那個鬼臉叫鬼子的家夥如何歹毒,如何把他綁在一棵樹上,自己如何背著一棵樹走了很多天,最後手腕斷了。他沒講他幹過什麼壞事,也沒講那一對小姐弟救他的事。他希望老大能像從前一樣聽到有人欺負他的兄弟就火起來。
老大說:“我不管。”
老大沒火。老大沒脾氣了。
老二說:“哥,你得管!”
老大說:“我不管。”
老二還說了一些什麼,老大就吼了一聲:“滾!”
後來老二就起身走了。
在他離開老黃河沿岸的時候有些悲哀地想,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改變了,連親兄弟都不相認了。他知道大哥從來固執,可他不懂他在這裏守候什麼。
天下大著呢。
他想起救他一命的那一對小姐弟,他決定去找他們。老二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當初真不該離開他們的。他們和他素不相識,可他們救了他。當老二在那個冷凝的傍晚重新走進冰霧覆蓋的荒原時,他意識到這個古老的家族真的覆滅了。
十多年後,當柴姑告訴老大朵朵失蹤的消息時,老大的反應仍然是冰天雪地般的沉默。
那是柴姑失蹤的第一個孩子。
柴姑每次走在這條灑滿月光也灑滿風雨的小路上,都有一種飄忽的感覺,仿佛走向天國,又仿佛走向地獄。這條小路是她一個人踩出來的,多少年往往返返,她有點累了,厭了。
有很多次她走出草兒窪踏上這條長滿青草的小徑,都沒有去找老大,隻在中途停下坐在殘堤上發呆。那時她感到的是虛渺和無奈,是煩悶和氣惱,是騷動和不安,那個人,你呀,我不見你!
殘堤外是一條藍水河,據說比黃河還古老。當年和開闊浩大的黃河比起來,它幾乎就是一道小河溝,沒人把它當回事。但黃河從這裏消失以後,人們才突然發現,藍水河其實也很壯闊。特別是藍瑩瑩的水質、波瀾不驚的水麵,不僅讓人感到柔美,還會讓人感到沉靜。柴姑心裏煩躁時,常會久久地看著它。久久地……
夜風從老河底漫上來,沐浴著柴姑的身心,漸漸她的心情有些平靜了。天上星河燦然,仿佛一條天街,一座城市,她被那壯闊的景象吸引著,就有無邊的遐想,天有多高,天有多大?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星星上都有什麼?很多年後,天易也時常呆坐在曠野裏望著星空發呆,那時他並不知道曾祖母曾和他想過同樣的問題。所不同的是天易希望找到答案,而柴姑隻是無聊或覺得有趣。她並沒有打算弄清楚,怎麼弄得清楚呢?自從走出大森林,她就知道地之廣闊天之浩渺是不可測的。她祟拜土地,也崇拜天,但土地就在腳下,讓人感到實在而親切,而天卻高不可攀,也就更加神秘。她隻能用目光去撫摩,用遐想去遊曆,那實在也是一種享受呢。
當她靜靜地坐在殘堤上仰望星空的時候,感到自己和那一片燦然已融為一體,多麼好,多麼美好!
柴姑在心裏感歎著,就有一種升騰欲飛的衝動,於是一躍而起,沿小徑狂奔而去。她的心有些迷亂了。
她時常會這麼迷亂。
她在狂呼亂叫中奔跑,撕爛了自己的衣裳,仿佛要從肋下扯出一對翅膀,變成一隻大鳥騰空而去。當她出現在老大的小泥屋時,已近乎赤身裸體。她的衣裳被撕得一縷縷的,長長的頭發上沾滿草屑和泥土,她摔倒了很多次,臉上流出血來。她看到老大的眼睛充滿仇恨、欲望和渴求。
她知道她的肉體再一次背叛了她。
她和老大已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當他們像一對惡狼扭打在草席上翻滾時,隻有身體的語言在交談在呐喊在詛咒你還沒死你咋不死你毀了黃河那是天意你是個妖女你是個魔鬼我要你我也要你使勁啊我使勁啦你身子還是那麼軟你還是那麼有力氣你叫啊我叫了啊啊噢噢啊啊啊!……
叫聲瘋狂而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