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女裁縫把七子從床上叫醒已是半夜了。

外頭正刮風,窗戶紙嘭嚓嘭嚓直響,老像有人在撫弄窺看,女裁縫睡得很不踏實。她點亮燈披上棉襖,看七子正愣愣地瞅她還沒睡醒的樣子,說七子你該回去了。七子把兩隻手抬起捉住她兩個奶子說我不走,女裁縫就摸住他的頭發撫弄說不行七子真的不行你現在有家了不能老跟我瞎混,七子說你不喜歡我了?女裁縫說不是不喜歡你是我怕鬧出什麼事來,草兒窪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七子說我把八音退了娶你,女裁縫說你盡瞎說你不能把人家八音害了我看八音挺好的一個女子,在草兒窪都拔尖了。七子說人家說她浪,女裁縫說這都是害人的混話,說我浪的更多你不是還照樣往這跑?七子說這不一樣,女裁縫說有啥不一樣?男人都怕自己老婆浪都喜歡別人老婆浪我看你也是這德性。七子說說不過你,就把頭昂起來往她懷裏拱,說我真是有點怕,女裁縫說你怕啥?七子說怕她不是黃花閨女,女裁縫說怕也不行你成親都七八天了不能試試嗎?七子說咋試,女裁縫說咋試還要我再教你不成?身子底下墊塊白布完了事有血浸在上頭就像一枚桃形肯定是黃花閨女了還不懂?七子說不懂反正沒見你流過血。女裁縫擰了他一下說我要是黃花閨女還輪不上讓你來試,趕緊穿衣裳滾吧別惹我生氣。七子一邊穿衣裳一邊納悶怎麼是桃形?女裁縫有點神秘地笑了說你試試就知道了,小家夥啥都不懂。

七子從裁縫那裏偷拿了一塊白布,回到家見八音已睡著,暫時沒驚動她站在床前久久地看。八音細長的眼睛微閉著,眉梢那兒有點往上挑,正是那一挑特別撩人老像有什麼話要對你說。八音還有一張俊俏的鴨蛋形臉和一副修長勻稱的身材。說實話七子從一見到八音就喜歡上她了而且喜歡得要命,他沒想到她會長得如此出眾。那天八音從一下轎到拜堂,周圍喝彩聲不斷,她嫋嫋娜娜輕風一樣的身姿如仙女下凡,他隻顧看她甚至忘了磕頭,還是別人按了他的腦袋才慌忙跪下去。但同時那個傳言又在耳邊響起,他不知這傳言是從哪裏來的,草兒窪距隱山鎮六十多裏,會是誰傳過來的?七子有股倔勁就一直查,和隱山鎮有關係的人草兒窪隻有三個,大哥柴知秋做生意常去那裏,當然不會是他,正是他促成了這樁婚事;另一個是媒人,那個媒人是專說媒吃這碗飯的,自然也不會放這流言。最後一個就是獸醫馬坡了。馬坡的醫術很高,方圓百裏都有名氣,常有遠路的大戶人家請他去給牲口治病,幾乎是手到病除。馬坡後來被劃成地主,其實他的幾百畝田大都是他的醫術掙來的。馬坡自然也去過隱山鎮,也熟悉那裏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馬坡在草兒窪說過八音不正派的話。但七子找到馬坡時,他矢口否認,說我這人你還不知道,都是人家說我的閑話,我可從來不說人家的閑話,哪能呢?七子你可別懷疑我。七子覺得馬坡說的也有道理。草兒窪關於馬坡的閑話的確不少,主要是馬坡和兒媳婦相好的事,據說他家的長工碰到過,沒人去證實,但馬坡扒灰的事人人皆知,這也是草兒窪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甚至有些年紀相仿的人當麵問馬坡,說馬坡你兒媳婦的肚皮光滑不?馬坡就紅了臉,說你操啥!那人說聽說你夜裏不含著八哥的奶頭睡不著覺?八哥是馬坡兒媳婦的乳名。馬坡說你混蛋。大家就哈哈大笑。馬坡雖說很富又有一手好醫術,可馬坡沒有架子,馬坡喜歡和人鬧。但散布一個姑娘的流言這類陰損的事,馬坡應當不會幹。

但八音不正派幾乎和馬坡扒灰一樣已在草兒窪廣為傳說,而這個無名流言在八音嫁來之後使更多的人相信是事實。首先是八音驚人的俊美使猜測成為第一個依據,這麼一位妙人兒還能不浪?在草兒窪人的經驗裏,凡是長得好看的女人差不多都浪,長得好好的不浪幹什麼?不浪不是發傻嗎?長相好從來都是女人的本錢,不用付出另外的努力就能得到要想得到的東西,而且不浪白不浪,等於白長一副好身材一副好臉蛋一雙好大腿兩個好奶子,這一身的寶貝都交給一個男人委實是虧了,可惜了。這層意思是女人自己要浪,女人要浪是誰都管不住的。另外一層是美貌的女人不得不浪,你想那麼多男人盯著你花言巧語軟硬兼施語重心長嬉皮笑臉持之以恒循序漸進突然襲擊猝不及防老謀深算旁敲側擊圍魏救趙任你再穩重的女子也終得城池失守,男人要叫女人浪要算計一個女人終歸是要得手的。總之在草兒窪的人看來,女人長得好就沒法不浪,你看八哥長得好看就和公公馬坡相好,女裁縫長得好就和許多男人相好,這樣的例子很多。最權威的例子是大瓦屋家那個老祖宗柴姑,那是上百年才出一個的奇女子,她一生經曆了多少男人誰能說得清?八音嫁給七子也算大瓦屋家的美人後繼有人。柴姑年輕時怎麼美得驚天動地沒人見,八音的美貌卻活鮮鮮地擺在眼前。八音的美貌草兒窪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能和她相比,你看八哥和那個外來的女裁縫也算得美人了,但已是明日黃花,到底三十多歲了。而且她們給人的印象完全是世俗的肉欲的,特別八哥是這樣,男人看見她能透過衣裳看到聳動的奶子看到結實的大腿和屁股就想立刻扒掉她的褲子把她按倒在床上按倒路旁按倒樹後按倒溝坡上按倒莊稼棵裏。楊耳朵就抓耳撓腮地說過八哥那小娘們誰看見誰想睡她。

但八音不同,八音給人的感覺有些虛幻,如煙如霧如水如風,仿佛帶著露珠帶著仙氣從天上來的,八音美得不真實,你想摟住她又懷疑她有沒有一個真實的肉體。於是在她嫁來的那天晚上,鬧新房的男人們在擁擠衝撞中不斷摸她的屁股掐她的腰碰她的奶子,他們興奮地發現她什麼都有什麼都彈嘟嘟的軟乎乎的。最奇妙的是八音一直在笑,你碰她哪兒她都笑,好像長了一身癢癢肉,她在男人們放肆的手指下躲著藏著閃著跳著笑著討饒笑得岔氣笑得彎腰笑得流淚笑得奶子顫顫的要從衣裳裏蹦出來:“咯咯咯咯咯咯!……哎喲喲喲!……咯咯咯!……咯咯咯咯!……嗬嗬嗬嗬……哎喲喲喲!……咯咯咯咯!……”八音的笑聲脆脆地持續不斷地傳出屋子,讓所有的人都吃驚了,一個女子可以這樣笑的嗎?一個這樣笑的女子會不浪?鬼才相信。那一刻七子就在院子裏,他無法阻止那些鬧房的男人,也就無法阻止八音的笑聲。那時不要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相信八音是個浪蕩女子了。

可是七子多麼希望她不浪!

八音要是不浪多麼好,八音這麼美,讓我七子攤上了,我可真有福氣,八音如果不浪多好!八音肯定在娘家時就浪過了,她長得這麼俊會沒有男人撩撥?不然怎麼肯嫁這麼遠?八音是個二手貨了,八音八音!……那天晚上七子像個困獸在院子裏打轉,八音的笑聲還在一陣接一陣地往外傳送,那麼多男人摸她捏她碰她摳她摟她抱她多讓她開心喲,她喜歡這樣,肯定的她喜歡這樣和男人們騷情,你聽你聽還有男人們放肆的開心的臭烘烘的大笑!

七子的腦袋要炸了。

七子跑出院子不知怎麼稀裏糊塗去了女裁縫那裏。

這是新婚之夜的事。

這一夜七子沒有回去,他發瘋一樣地把女裁縫壓在床上脫得精光連續不斷地幹她,他幹她的樣子凶狠而狂亂。他不久前才被女裁縫勾上,女裁縫笑稱他是關門弟子,她對七子說你將是我最後一個男人就算關門弟子吧。七子在這之前上過女裁縫幾次床,他還不怎麼會幹,常常手忙腳亂一陣子剛入門就泄了氣,把女裁縫大腿根弄得濕漉漉黏糊糊的,女裁縫當時歎口氣說調理一個好男人起碼得三年。七子還要動,女裁縫拍拍他的屁股說行了行了起來吧,她帶著寬容的笑並沒有責備的意思,七子卻害羞了,羞得局促不安不敢看她。但這一次完全不同了,七子似把滿腔的憤怒都撒在女裁縫身上,這次仍然不得體,卻十分凶狠,女裁縫讓他弄疼了,說七子哎七子,你到我這裏泄火來啦?你該去×八音哎,哎哎哎!……

新婚三天無大小,男人們可以一鬧一個通宵,這對新娘子來說近乎殘酷。在這三天裏,任何男人都可以去胡鬧,除了摸捏扭摟,鬧到忘形時有的男人還掏出家夥讓新娘看,嚇得新娘子無處躲藏,更有甚者索性扒掉新娘的褲子讓她一切暴露無遺,無數雙貪婪的手伸過去往陰處亂摸,新娘子尖聲叫著討饒,有的被逼抽出一把剪刀自衛,還有的被羞得自殺。新婚三夜新娘子承受的是蹂躪和災難。一個姑娘變成一個女人差不多是在鬧房時就完成了。

事實上,八音被鬧了七天七夜。

她已極度疲憊。

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任何人救援她。前三夜,她還能笑聲不斷,勉力應付著男人們的遊戲。後幾夜,她是在極度疲憊和恐驚中度過的,她仍在笑,因為她身體每一部分都不能被人碰摸,一碰就癢得要笑,但到後來她已笑不出聲,她渾身軟得像水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口幹舌燥,眼冒金星,突然在一陣大笑之後放聲大哭起來。終於是天易娘出現了,她大聲嗬斥那些仍不放手的男人,說你們把人往死裏整啊看她都成什麼樣啦都滾出去!男人們像賊一樣逃走了。他們都有點怕她。

八音頭發淩亂,衣衫不整,憔悴不堪。她呆滯地看著這個救了她的大嫂,一頭紮進她懷裏抽泣起來。

天易娘心疼地摟住她的肩膀,勸慰說:“八音,別往心上放,女人都要經曆這一回的。你累了,快睡一覺吧,我給你看著門,看哪個混小子敢再來!”八音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動彈不得,天易娘扶著她來到床前,為她鋪好被褥讓她躺下又細心蓋好,忽然想起什麼,說:“七子呢?”

八音沒回答。

她沒法回答,她真的不知道七子哪去了。七天七夜,八音幾乎就沒看見七子的影子。

她的心很冷。

八音很快就睡著了,她太累了。腮邊有兩行淚流下。

天易娘似乎猜到了什麼。關於八音的流言關於七子和女裁縫的事,她自然都聽說了。天易娘很生氣。這個七子!

天易娘看看已經睡著的八音,有些憐惜地歎一口氣,出門時反身把門帶上。她知道不會再有男人來騷擾了。但對這個小院,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七子是個倔種,不知啥時回來,萬一有個不安好心的男人再潛進來呢?有一群後生在這裏鬧倒不怕,要是單獨一個男人再折回就要出事了。八音這麼昏迷不醒的樣子,怕是讓人偷奸了都不知道。

天易娘坐在院子裏一直守到天亮。四更天時,她聽到院牆外有腳步聲,開始以為是七子回來了,就高聲問:“七子嗎?”沒人應答,腳步聲卻突然消失了。天易娘衝出大門去,朝那人跑走的方向大聲罵道:“下流坯!”後來她索性搬個板凳坐在大門口,一夜凍得像個冰棍兒。

這是第十二夜。

七子是從第九夜回來的。

前八夜他並沒有全在女裁縫那裏,他在村裏村外到處轉,像個夜遊鬼。有一夜碰到一個偷牛賊,那賊很胖大,比七子高出一截。但七子有力氣,七子不知哪來的怒火,一拳把那人打出一丈多遠,喝令他把牛送回去。七子就是那天夜裏回家的,打了偷牛賊,七子心裏平靜多了。到家時看到天易娘正給他守著院門,冷得縮成一團,七子就哭了,說:“大嫂!……”天易娘沒有責備他,說:“七子,回屋去吧。你記住了八音是你的媳婦!你把她看輕了別人會看得更輕,你珍重她別人就不敢再說什麼。”

七子回來後的前三夜,還是沒碰八音。

他怕流言是真的,怕謎底揭開。

事實上他曾試圖動手的,揭開被窩拉扯八音的衣褲,但不很堅決,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沒想到卻遭到八音的堅決拒絕,八音猛地打開他的手,翻身朝裏睡去了。那時八音仿佛在夢中,嘴裏還說了句什麼,不很清晰。七子不能斷定她是在拒絕他還是夢中的無意識。他寧願那是夢中的無意識,他知道這些天八音被鬧房的男人們折騰苦了,她在夢中也許以為又是那些男人在胡鬧。但萬一是她在拒絕自己呢?是在生我的氣沒有保護她把她冷落了七天七夜,還是因為她浪過了怕被我發現?一切都不能確定。七子昏頭昏腦的很煩,而且越來越煩躁,這算個什麼事啊!說白了就是八音是不是被人睡過了。七子問自己,你很在乎嗎?在乎!當然在乎。沒有哪個男人娶個老婆戴個綠帽子是自願的,不然不會折磨這麼多天。但他又勸自己說你不能不在乎嗎?以前被人睡過了是以前說不定是被人騙了是被迫的這怪不得她甚至可能是被人偷奸了,現在是我媳婦了這麼好的女子你哪裏找去?你七子有什麼窮光蛋一個娶個這樣的媳婦是你的造化別不知足了!大嫂說得對自己的媳婦就要自己珍重,自己輕賤她人家更會作踐她作踐她就是作踐我,不是明明白白的事嗎?

我七子不在乎!

我七子不在乎啦!

這是第十二夜。

七子終於把八音脫光了壓上去。這一次八音沒有拒絕,七子也沒有拿出從女裁縫那裏偷來的那塊白布墊在八音屁股底下。他想就是這樣了,我什麼都不要證明,就當她是個黃花女子,一輩子都裝傻,一輩子都不要知道,知道這個有什麼意義!

七子豁出去了,七子豁出去了立刻一身輕鬆一身歡快,他發現他忽然聰明起來了,這些天是自尋煩惱。他緊緊摟住八音的脖子,親她吻她壓她擠她揉她,整個人如在雲裏霧裏,到處是柔軟溫暖滑膩充盈虛渺,當他猛然進入的時候,八音像被打了一槍:“呃!……”他感到肩上有濕漉漉的水跡,他想她是哭了……

七子是被八音推下身來的。八音坐起來,兩個飽滿尖挺的乳房示威一樣跳了幾下懸在胸前,她的身子雪一樣潔白。八音臉上仍掛著淚花,但她卻笑著,有些嘲諷的意味。八音說:“你讓我等了七天,我隻讓你等了三夜。我知道人家說我什麼,鬧房的人都告訴我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躲著我,你自己看看吧!”說罷從大腿下抽出一方潔白的綢巾,一下子扔在七子臉上,然後拉上被子蒙頭躺倒不理他了。七子愣住了,他從臉上拿下那方雪白的綢巾,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急忙展開來,正有一塊燦爛桃形印在中間!那桃形是鮮紅的濕潤的晶瑩的如一顆滴血的心。七子雙手捧住綢巾,突然大叫一聲:“噢噢噢!……”在床上亂蹦起來。

方家遠和楊耳朵這幾日格外忙碌,又是開會又是走訪,到處都在宣傳抗美援朝,草兒窪當然不能落後。楊耳朵更顯得神氣,因為他已決定讓十七歲的兒子楊山報名參加誌願軍。開會講話時雖沒有多少詞,但比方家遠理直氣壯。他想方家遠算什麼,憑一張嘴罷了。村長方家遠有四個女兒,兒子還小,沒辦法和他爭。但方家遠是個優秀的組織者,他讓小學的馬校長和劉老師幫著做宣傳,帶著學生排節目,在村裏打著小旗遊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喊得震天響。開村民大會之前,學生們先演一陣子節目,搞得很熱鬧。特別那個劉老師,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吹拉彈唱樣樣會,小學排節目主要靠他。

小學校是方家遠的得意之作。以前草兒窪隻有一個私塾館,有錢人才能上學。一解放方家遠就籌備辦小學,這一條很得人心,上級也高興,王胡子區長就表揚過方家遠多次說這個村長當得好。學校設在地主馬坡的大雜院裏,這個大雜院是馬坡放柴草、農具、拴牲口的地方,有外地人牽牲口找馬坡治病也在這裏。土改時楊耳朵主張把大雜院分掉,方家遠不同意,為此兩人發生了很大的爭執,當然最後還是做小學校了。方家遠笑眯眯對楊耳朵說:“讓小山子來上學吧。”楊耳朵說:“小山子沒念書的命!”小山子就是楊山,是楊耳朵的小兒子。那時楊山十六歲,不算大。後來楊山還是去上學了,楊耳朵管不住他。報名上小學的十八九歲的都有,還有的已經娶了媳婦。當時七子也報名了,但七子隻上了一年,算一年級畢業,就不願再上了。原因是他不喜歡劉老師那個小白臉。七子人長得黑,劉老師老用異樣的目光看他,好像在說你怎麼長這麼黑。七子不喜歡劉老師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老喊一些女學生到他宿舍去學唱歌。女學生裏常有十六七歲的姑娘,她們好像都很崇拜劉老師。他真不知道這個小白臉有什麼好崇拜的。特別那個叫小雲的姑娘放了學也不回家,就在劉老師宿舍裏說笑。連馬校長都說:“劉老師,要注意影響!”劉老師臉紅紅的點點頭,可是小雲還是去。小雲願意去。

草兒窪抗美援朝宣傳工作做得不錯,王胡子區長親自來開會表揚,動員大家送兒子當誌願軍。那天晚上開村民大會,一盞汽燈掛在柱子上雪亮,王胡子站在一張八仙桌上講話,屁股上背個盒子炮,很威風的樣子。

會場設在小學校前頭的空地上,來開會的有兩千多人,大人們幾乎傾巢而出了,還有些孩子到處亂竄。方家遠和楊耳朵忙著製止孩子們的搗亂,一會兒吆喝一聲,一會兒追小孩,扯住耳朵送到會場外頭去,剛一丟手,孩子們又跑回來,大人們便一陣陣哄笑。

羅爺也來了。

羅爺來參加這個會,就增加了這個會的分量。羅爺在草兒窪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連王胡子區長都敬重他。羅爺在草兒窪算不上最老的,但羅爺打贏過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他在法蘭西。你想想吧,草兒窪乃至全縣還有誰有這樣的經曆這樣的輝煌?

但羅爺仁慈而且沉默寡言。

羅爺多少年了幾乎隱居在藍水河邊。羅爺一生未娶就是孤身一人。草兒窪有他的宅基,但沒有親人。偶爾回來一趟,就是去看看柴姑,柴姑是他唯一敬重的人。此外草兒窪的任何糾紛他都不參與。時常有些家族間的糾紛,有人請羅爺調解,羅爺理也不理的。過去常有土匪綁票,也有人包括楊耳朵請羅爺去周旋,但羅爺同樣拒絕,他認為和那些土匪談什麼對他是一種侮辱。

羅爺冷冷地看著這個世界。

羅爺討厭一切暴力。

在他居住的茅屋和庵棚下,常有一些他收養的小動物,那些小動物都是受了傷的,一隻斷翅的鷹,一隻折羽的老鴰,一條受了傷的蛇,或者一隻被人打斷腿的兔子。羅爺仔細為它們包紮治傷,然後放走。

打日本那幾年,王胡子是遊擊隊長,曾動員羅爺出頭。羅爺如果肯出頭,肯定是有號召力的。但羅爺說:“我老了。”羅爺沒有出頭,仍然隱居在他的茅草屋裏。但不久藍水河邊發生的一件事,都認為和羅爺有關。那天夜晚藍水河邊驟然響起激烈的槍聲,特別有一挺機槍打得嘣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槍聲好聽極了,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所有雜亂的槍聲乃至炮聲都無法打亂那挺機槍美妙的旋律,那簡直是一首從容不迫充滿激情充滿憂傷充滿自信充滿情感的音樂和演奏,就像曠野裏吹奏的嗩呐,河邊悠揚的紅笛,黑夜裏孤獨的簫音。草兒窪所有的人都被驚醒了,人們躺在被窩裏,站到院子裏,湧到村頭上,人們熱淚滾滾,屏氣靜聽,有一瞬間忘了這是在打仗。他們在猜測這演奏者是誰?開始以為是王胡子,但很快就被否定了,因為王胡子正在草兒窪養傷,住在大瓦屋家一間小車屋裏。剛才還有人看見他,他躺在席子上也正在打聽誰在打仗。

兩個時辰以後,那挺機槍在打出一個清脆的點射之後,所有的槍聲都戛然停止了,藍水河邊又恢複了先前的寧靜,除了隱隱的火藥味隨風飄來,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藍水河真靜啊。

天亮以後,人們跑到藍水河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百六十多具日本鬼子的屍體橫躺豎臥倒在血泊中,那血已呈暗褐色凝固在地皮草叢間,槍支彈藥淩亂地撒了一地。王胡子拄著拐棍帶人清理戰場,處理屍體,收拾了很多槍支還有幾門六〇炮,奇怪的是唯獨沒有一挺機槍。很顯然,這些日本人全是被那挺機槍打死的。但機槍呢?

羅爺的茅草屋就在距此百十步的地方,完好無損。人們跑過去察看,見羅爺正在酣睡,他的紫銅色的臉膛那麼安詳。王胡子把羅爺推醒,說:“羅爺昨夜是你幹的?”王胡子充滿了驚喜。羅爺坐起身揉揉眼,看著擠滿屋的鄉親,平靜地搖搖頭,說:“我在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