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暑假開學的時候,萍兒和天易同時上學了。馬校長測試了一下,發現萍兒果然聰明,還會寫一些字,都是她平日自學的。村裏常有些標語,她看了就問大人,柴知秋就告訴她。馬校長對劉老師說:“就讓她直接上二年級吧。”
學校在地主馬坡的大雜院裏,原有兩間草屋,做學校後又蓋了三間房,一間做辦公室在中間,兩頭的兩間分別是馬校長和劉老師的宿舍。學校隻這兩位老師,他們的家都在外村,馬校長離家七八裏,逢星期天就回家看看。劉老師家離得遠,有幾十裏,不大回去。另外在屋牆一邊搭有一個小廚房,兩個老師合夥吃飯,月底結賬。做飯是輪著做,誰有空就誰做。有時候馬坡的兒媳婦八哥空閑了也幫把手。大雜院和地主馬坡的院子有一個小門通著。
馬校長五十多歲,個頭很高,稍有些駝背,長臉,大背頭,時常架個老花鏡。寫一手好毛筆字,過年常為村裏人寫春聯。誰家娶媳嫁女,也請他寫喜字,娶媳寫雙喜字,嫁女寫單喜字。喝喜酒和長輩一起坐上席。馬校長酒量很大,可以喝三壺,臉膛紅紅的,喝醉了酒低了頭不說話,蹣跚著回學校。
劉老師是個年輕人,二十幾歲,白淨臉,很清高的樣子,平日不和村裏人來往。沒事時喜歡到野外或老寨牆上散步,走來走去的,一會兒抬頭看天,一會兒低頭看地,一會兒平視前方。草兒窪的人開始覺得新鮮,人也可以這樣走路嗎?什麼事也不做走來走去。他們那時候還不懂這叫散步。走來走去什麼事都不做,又何必走來走去呢?不是消耗糧食嗎?後來習慣了,大家就說人家讀書人就這樣。但也有人反駁,說你看馬校長就不這樣,馬校長到哪去都有明確的目標,老是匆匆忙忙的樣子。
劉老師很闊氣,頭發梳得光光的,中間分一道線,叫二馬分鬃,很時興的發式。喜歡在帽簷和褲管上別一圈回形針,一走路閃閃發光的。上衣口袋裏一排掛四支鋼筆。其實這是五十年代的一種時尚,算不得什麼,那時鄉村小鎮一些趕新潮的年輕人差不多都這樣。但草兒窪的人看不慣,尤其對他一身別了那麼多回形針看不慣,這個劉老師!真是的,這個劉老師!馬坡的兒媳婦八哥卻不這樣說,八哥說,我看人家劉老師就不錯。人家別回形針是人家有錢人家愛打扮,這也得有福氣,你們有這福氣嗎?就有人取笑她,說八哥你八成是看上劉老師了吧?八哥說你別胡說,人家劉老師小我七八歲呢!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有些亂跳。她真的有些喜歡這個劉老師,特別晚上放學後聽劉老師拉胡琴,那聲音有些淒涼,孤孤單單的。八哥隔著牆聽,聽得心慌意亂。不知為什麼,八哥喜歡讀書人,喜歡讀書人文質彬彬的樣兒。她知道自己是個俗人,是個人人可以耍笑的俗女人,在草兒窪名聲也不好。可她在心裏尊敬讀書人,她向往和崇拜讀書人。她可以聽憑任何人胡鬧,讓人摸她的屁股摸她的奶子可以和公爹馬坡睡覺,但八哥並不是沒有頭腦。人人心裏都存著一份神聖。她什麼苦都能吃什麼屈辱都能忍,就是為了守住她的家業,她不讓孩子幹活,兩個兒女都在讀書。她想自己就這樣了,兒女讀書才有前途。對劉老師她不敢有任何輕佻之舉,幫他偶爾做做飯縫補一下衣裳都是實心實意出於尊敬。對馬校長她也尊敬,但對劉老師更尊敬一些。馬校長還有些像莊稼人,逢星期三就回家種地,學校男女廁所的糞便都拉回家去,當然不是白要,也付一點錢給學校添置東西。劉老師就清高得多,骨子裏有些看不起馬校長。覺得他有些自私。但他不說。不說也是清高。
學校就馬校長、劉老師兩個老師,馬校長教一二年級,劉老師教三四年級。草兒窪小學還是初小,沒有五六年級,這樣規模已是好的,有初小,有教室。這樣的學校全區也不過三所,隻老三界政府駐地有完小,村長方家遠早就給馬校長許諾,要盡快蓋新學校建成完小,孩子們沒學上不成。馬校長也已經往鄉裏縣裏跑了幾趟,上頭說你們隻要有辦學條件就批。
現在是兩個年級合用一個教室,教起來有些麻煩,一半坐一年級學生,一半坐二年級學生。馬校長教一年級時,二年級就做作業,反之也一樣。這樣就難免出亂子,互相幹擾是每堂課都要有的。遇有調皮搗蛋的學生,馬校長就一瞪眼:“操蛋!”然後加一句:“你爹娘容易嗎?”這兩句話是一成不變的,訓誰都這麼說。學生們聽得熟了,逢馬校長再訓學生:“操蛋!”時,大家就齊唱一般附和說:“你爹娘容易嗎?”接著是哄堂大笑,馬校長也笑了。
班裏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七八歲,個別的已經娶過媳婦了。下雨天,就有媳婦來送傘,臉紅紅的,伸頭探腦,年齡小的學生就唱:“下雨天,滿地水,媳婦送傘抿著嘴兒,媳婦媳婦你別跑,吃口奶子親個嘴兒!……”小媳婦跑得頭也不回,小丈夫則一臉羞紅。馬校長剛喝住,一時又有小的憋不住尿濕了褲子,大學生從底下捅了小的一拳頭,小的哇哇大哭,大的哈哈大笑。馬校長就動了真氣,大踏步在教室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敲敲這個,一會兒拎出去那個。拎出去的冬天罰凍,夏天罰曬,院子裏總有幾個學生站著挨罰,教室裏學生就不斷往外望。馬校長一拍桌子:“操蛋!”震得粉筆都掉下來了。這次學生沒敢順著說下一句。他們發現馬校長的臉都氣得青了:“你們爹娘容易嗎?”
一屋子肅然。鴉雀無聲。
相對而言,三四年級的秩序要好一些。
劉老師很少有笑臉,不像馬校長老大媽似的。劉老師上起課來兩眼灼灼閃光,逼視著你不敢走神。偶有課堂上調皮的學生,他便放下教鞭,說:“站起來!”看著你三分鍾不說話。看得你低下頭局促不安腳底發軟,突然說:“坐下!”學生都怕他。
但怕他的多是男學生,女學生多不怕。劉老師對女學生尤其是漂亮的女學生,就沒這麼嚴厲。比如三年級學生小雲就一點也不怕他,小雲有時上課還照小鏡子。小雲的小鏡子圓圓的,放在手心裏照,前頭的學生看不見,後頭的學生看得清清楚楚。也伸頭看。劉老師就一指後頭的學生:“站起來!”逼視一分鍾就讓他坐下了。然後劉老師對小雲說:“小雲注意聽課!”沒讓她站起來。小雲一伸舌頭,坐好了。
小雲學習成績不好,十七歲了才上三年級。她本來已經上過三年級了,暑假可以升四年級的,雖然成績不夠好,也及格了。可她堅決要求留級。學校也就同意了。一個要好的女同學悄悄問她:“小雲,你咋要求留級?”小雲就紅了臉,悄悄告訴她:“要是上四年級,明年一畢業就得回家幹活,我不喜歡幹活。再說,以後就……見不到劉老師了。”她喜歡劉老師,上課不照鏡子時,就直直地看著劉老師,其實腦子裏一點也沒聽進去。小雲並不笨,隻是心不在學習上。唱歌跳舞都是骨幹,有時排練節目,劉老師忙不過來,就讓小雲教。新歌拿來,小雲看一遍就會唱,兩眼忽閃忽閃的,唱起來像百靈甜潤嘹亮,人人都說小雲不該生在鄉下。小雲對要好的同學說過,她想當演員,有機會就去考劇團。劉老師也對她說:“好好練嗓子,將來會有出息的。”小雲就咬住手絹點點頭,劉老師的話就是中聽。
劉老師二胡拉得好,一根弦也能拉出極好的曲子。放了學,劉老師就拉二胡。小雲拖著不走,就跟到劉老師宿舍裏聽,馬校長批評小雲幾次了,可小雲不聽,小雲照樣去。劉老師心裏對馬校長有意見,也不聽。馬校長知道劉老師瞧不起自己,並不和他計較,但和女學生這樣親密,弄出事來就麻煩了。心裏著急,就在外頭走來走去,劉老師的二胡還在拉,小雲在裏頭唱,馬校長聽得心焦。八哥被琴聲吸引過來,看見馬校長著急的樣子,就湊過來悄悄問:“小雲還在裏頭?”馬校長知道瞞不住她,就點點頭。八哥說:“這個小雲!”她很擔心小雲做出什麼荒唐事,一個姑娘家這麼漂亮年輕,可惜了。她也不希望劉老師出事,要是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怕是在草兒窪待不住了。八哥不想讓劉老師走。學校開始設在她家大雜院的時候,八哥是很抵觸的,那是她家的大雜院。但後來她想開了,不設學校也得分給窮人,還不如辦學校。劉老師來了以後,竟徹底消解了她的抵觸情緒,就因為她對這一個人的印象,改變了她的整個態度。連孩子們的吵鬧和琅琅讀書聲都感到親切起來。而且她覺得自己的心態也年輕了。過去腦子裏濁濁的,就是知道死幹活和男人們胡鬧周旋,三天不和公爹馬坡睡覺就渾身發癢,一天到晚慌慌張張。現在她覺得腦子裏清爽了許多,走路不那麼急了笑聲不那麼浪了,也有清靜和安閑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裏,她會模模糊糊想一些事,一些和眼前的生活毫不相關的事,比如飛鳥比如清風比如回形針比如琅琅書聲比如小雲的高聳的胸脯比如劉老師白皙的皮膚什麼的。
這一天是星期六,半下午時學生們都放學走了。馬校長推了一土車幹大糞也走了。馬校長總是把學校的大糞曬幹了推走。在曬幹的過程中他老要不停地趕狗,狗們都餓壞了,常來偷吃鮮大糞。馬校長老是要彎著腰撿一塊碎磚頭砸狗,就有一聲尖厲的狗叫。
傍晚時學校裏靜悄悄的。有一層很薄的霧氣樣的東西正在散開。八哥從小門走進學校,她想為劉老師做點什麼,比如幫他做一頓晚飯,或者拆洗一下被子。她過去常為他做的。劉老師的被褥幾乎都是由她拆洗的,劉老師不拒絕她。這同樣是他的清高之處。別人把八哥不當正經女人,把她當成地主分子,但劉老師不看重這些。他甚至和地主馬坡下棋,當然很少。他主要不喜歡馬坡身上那股牲畜味。劉老師愛幹淨,他宿舍的被褥永遠都疊得很整齊,不像馬校長從來不疊被,而且被褥上老是油膩膩的。連劉老師的尿罐都比馬校長的幹淨。馬校長的尿罐是圓的,灰陶製品,很粗糙,白天放在門口曬,老遠就聞到臊氣。劉老師的尿罐是方的,暗紅色,好像是紫砂一類的東西。很精致。用完了每天用水衝洗,衝過後再用一塊舊布擦拭,翻來覆去地擦,擦得鋥亮,讓你覺得可以在裏頭熬雞湯。然後再放到陽光下曬。放下了還要拿起來再端詳一陣。有很長時間,學生都不知道那個暗紅色的方罐是劉老師的尿罐子,以為那是一隻花盆或者幹脆就是一隻燉鍋。
星期六傍晚八哥剛跨出小門進入學校的時候,心情是很愉快的。她甚至扭了扭豐滿的臀,因為那一瞬間她想到了劉老師培養的秧歌隊。但她很快就不那麼愉快了,因她看見劉老師和小雲一前一後向另一個門走去,那個大門是通向村外的。他們要去哪裏?八哥猶豫了一下縮回來,她怕劉老師回頭看見她會感到難堪,她總是為他著想的。同時又有些生小雲的氣,這個死丫頭也不怕人說閑話!八哥認定是小雲纏住了劉老師。一個男人被女人纏住了是很難擺脫的,何況小雲又那麼年輕漂亮。
八哥回到自己院子裏,有些呆呆的。她盲目地拿起一塊劈柴,走了幾步又放回去,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兩個孩子在屋裏做作業,她進去看了看,摸摸他們的頭,說:“好好做。”兩個孩子有些莫名其妙,以往八哥從來不摸他們頭的。八哥沒有注意到孩子們不解的目光,又走到院子裏,看住那一堆劈柴,忽然抱起一抱又去了隔壁的學校。她想應當為劉老師燒點開水,讓他回來喝或者洗洗腳,劉老師是愛幹淨的。八哥在小廚房燒水的時候,心情又開始好起來,她有一種奉獻的愉快。灶膛裏火光熊熊,八哥的臉映得紅撲撲的,眼神分外明亮。三十多歲的八哥顯得豐姿綽約。
不大會兒劉老師就回來了,就他一人回來的。八哥鬆一口氣。她有些拘謹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說劉老師你洗洗腳吧,茶壺裏灌上水了。劉老師有點感動,說大姐又麻煩你了。八哥說不麻煩,這原是女人幹的事,有啥要我做的你隻管說。劉老師就從鍋裏打了半盆開水,又摻上一些涼水,坐在廚房門口洗起腳來。八哥偷眼看看,劉老師的腳真小,像女人的腳很精致,就有想握在手裏的衝動。可她不好意思,總不能說我替你洗腳吧。劉老師沒在意八哥的表情,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一些閑話,無非土地、莊稼、天氣,還有八哥小孩子的學習問題。劉老師好像心情不錯,他平日很少這樣給她說閑話的。說話間洗好腳了,八哥就想替他倒洗腳水,她很想做這件事,她心裏已有一種親近的感情。可是劉老師擦擦腳,卻端起腳盆進宿舍去了。八哥有些納悶,心想總不會把洗腳水倒屋裏吧,就跟了兩步,卻聽到有嘩啦嘩啦的水聲。八哥忽然明白了,劉老師在洗腚!真是的,人家在洗腚,說不定還洗男人的那玩意兒!八哥真是敬佩得不得了。她心裏就有些發慌發窘,趕緊轉回家去了。
八哥回到家時,孩子們都睡了。她在床前站了一會兒,很木然的樣子。忽然又走出去,打了半盆清水,關上門也洗起腚來。她洗得很慢,屁股沐浴在水裏,有一種清涼的快意。她洗得很仔細,洗了腚又洗了前頭,在洗前頭的時候她就想著劉老師洗前頭的樣子,劉老師的那玩意兒是什麼樣子的,也是白白的很精致很小巧的樣子嗎?她無端猜想他的那個東西一定很小,你看他的腳就那麼小。不像公爹什麼都傻大傻大的,臭烘烘臊氣熏人。她曾經一直迷戀公爹的那股氣味和傻大像牲畜的東西,現在忽然覺得那樣子很可惡很可氣。人家劉老師什麼都幹淨都精致都有文化味。正在這時,她的窗欞上響了三下,又響了一下。她知道這是公爹敲的,又在喊她去他屋。可這次她沒理他。這一夜她睡得很舒服,洗得幹幹淨淨躺在被窩裏真舒服。以前咋就想不起來洗洗呢?
八音的雜貨店生意一直很好。
最初的火爆當然是沒有了,但漸趨平穩的買賣依然讓人羨慕。幾千口人一個大村,光食鹽的銷售量就大得驚人,幾天就賣一麻袋,人們的消費是很低的,但再低也得吃鹽。何況還有其他小商品,草兒窪也有過得不錯的人家。日常進貨仍是老三界那個叫三明的小夥計送,來來去去就混得熟了,有時八音留他吃頓飯。一次正吃飯,女裁縫蛋蛋來了,半開玩笑半正經地指住那小夥計說:“我告訴你,給八音送貨要給你工錢的,吃頓飯也不當緊,可別有糊塗心思。八音可是有男人的,在朝鮮打仗,你敢碰碰她就把你抓起來!”三明窘得臉都紫了,一口饃噎住憋得直翻眼。八音大笑起來:“咯咯咯咯!……”趕緊給他盛半碗湯水,說:“快送送,別噎死了。”又轉臉對女裁縫說,“你嚇唬人家幹啥?三明也沒幹什麼,是不是?”三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就是。我走啦!”女裁縫說:“快滾!”
小夥計走後,八音笑道:“蛋蛋姐,是不是心裏不痛快?”
女裁縫往板凳上一坐,重重地歎口氣。
八音說:“王區長走時沒來看看你?”
女裁縫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下來,一時無語。
她想我又能說什麼呀?
王胡子是前幾日調走的,到縣裏當公安局長去了。這是眼下最適合他的位置了。當區長抓生產,王胡子力不從心。他不知道該怎麼抓生產。他的心仍滯留在戰爭年代,每夜去野地裏設伏蹲坑,自己嚇唬自己,弄得很沒意思。他多次向縣裏打報告,說我受不了啦,讓我去朝鮮吧,我要打仗。縣委書記說你去朝鮮能幹什麼?王胡子說當夥頭軍也行,隻要能聽到槍聲。縣委看他執拗,考慮到他的具體情況,決定讓他去當公安局長,每天和犯罪分子作鬥爭。王胡子接到通知,心裏那個痛快!他騎馬到各村轉了一圈和幹部告別,走到哪裏都是笑聲,王胡子已經好久沒笑過了。到草兒窪時,見到方家遠和楊耳朵,說我要走了,你們要搞好團結,搞好生產。方家遠說:“屁話!像立遺囑似的。你幹嗎要走?”王胡子嘿嘿笑了,他知道方家遠不想讓他走,就說:“你還不知道,我不是當區長的材料,弄弄槍還行。”楊耳朵附和道:“我看走了好!搞什麼生產?沒勁!走了好!”王胡子說:“你這話說得不對,不是搞生產沒勁,是我沒那本事。”楊耳朵本想討好王胡子的,沒想到又沒說到點子上。他對王胡子的感情有點複雜,他很崇拜王胡子,又有些怕他。王胡子不太把他當回事,卻很看重方家遠,這讓他有些不舒服。王胡子調走,楊耳朵又有些暗暗高興。王胡子離開草兒窪時,方家遠又追到村口,小聲說:“你不去看看蛋蛋?和她告辭一下吧。”王胡子站住了,想了想,說:“算了。找機會你給她說一聲吧,我走啦!”然後打馬而去。
女裁縫就是從方家遠那裏聽到這個消息的。
她原以為和王胡子沒任何情感瓜葛了,現在才發現,那個男人其實一直在她心裏裝著,她並不指望也沒打算和他破鏡重圓,讓他回到自己身邊。可她對他畢竟並無惡感,她在心裏其實為有過這個男人而驕傲。他在這個區裏當區長,能時不時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也就夠了。而且她相信,隻要自己有難處找到他,他肯定還會幫助她。他是她無形的潛藏的精神靠山,這一點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但現在她意識到了。他突然走了,不辭而別,不僅讓她突然覺得十分孤單再也沒有依靠,而且讓她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他沒把我當一回事!就這樣。
女裁縫落了一陣子淚,忽然恨恨地說:“這輩子都不找男人了!”
八音笑起來:“你耐得住嗎?”
女裁縫說:“你看我耐得住耐不住?往後任何男人也別想沾我的身子!”
八音說:“怪可惜的。”又笑起來。笑得有些狡黠。
女裁縫說:“七子不在家,你不也可惜嗎?”
八音說:“那不一樣,他早晚要回來的。”
女裁縫說:“我看你這些天就有些耐不住了,給人家小夥計眉來眼去的。”
八音說:“你別瞎說!那個三明我可沒看到眼裏。”
女裁縫說:“這話我信。我是說你在玩貓膩。我敢說,你夜裏睡覺是摸著自己睡覺的。”
“你瞎說!”
“你臉紅了!承認不承認?”
八音的臉果然紅了,說:“你怎麼知道的?”
女裁縫說:“我也是女人啊。”
這一晚,女裁縫沒走。她終於躺進了八音的被窩。
這一夜對兩個人來說,都是非同尋常的一夜。
三爺爺每天都起得很早,早起發現女裁縫從八音家出來,頭發還散亂著,就有些疑惑,這女人昨夜睡在八音屋裏?就起了警覺。三爺爺平生最討厭的就是男女不軌的事。他知道女裁縫名聲很壞,可別把八音帶壞了。
三爺爺又在路口站了一陣,看八音的門仍虛掩著,不好去敲門察看。他主要想看看有沒有男人從裏頭走出來。等了一陣,天已大亮,路上有行人走動了,才轉身去別處,心裏卻存了擔心。對侄媳婦八音開雜貨店,他一向並沒有多管,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有點事做做。但這一段日子他看出有些麻煩,村裏一些男人尤其後生們有事無事總來雜貨店,斜倚在櫃台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八音的笑聲不時傳出。他曾提醒天易娘,讓她多照應著。天易娘也是太忙,近在咫尺卻是多日不去一趟。而且自從明確知道柴知秋和八音娘的關係後,對八音就多了一點戒備。這小女子沒那麼簡單,看上去像個小孩子,其實是個小狡猾,或者說又單純又狡猾。她和柴知秋似乎有什麼默契,共同哄瞞著她,居然瞞得不露聲色。照應她?怎麼照應?一天看三趟又能怎樣,女人要偷男人和男人要偷女人,都是防不勝防的。但天易娘還是不願看到八音弄出什麼事來,不然將來給七子無法交代。她對八音說:“少和那些男人家說笑,天黑就關店門。”八音很乖地說:“大嫂你放心,我聽你的。”果然天黑就關門,白天有男人說笑,八音也很少插嘴了。天易娘再沒想到她會和女裁縫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