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清晨還在薄薄的霧靄中,莊稼人就陸續下地了。

莊稼人一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每一粒糧食都來之不易。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一種簡化且詩化的描述,鄉村日子所包含的艱辛,不在其中是很難體味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肯定是懶漢,真正的莊稼人決沒有這般悠然。起五更睡半夜倒是常有的事,酷暑烈日,風雪嚴寒中仍在勞作。於是皴裂的皮膚,粗大的手腳,強健的骨骼,就成了莊稼人最通常的體貌。

但莊稼人自有莊稼人的樂趣,那清涼的曠野的風,透著芳香的泥土,青靈靈嬌嫩的禾苗,沉甸甸的莊稼穗頭,肥壯的豬羊馬牛,乃至一件稱手的農具,都會叫他們歡喜。這歡喜並不張揚更不會驚天動地,而是平靜的緩緩的舒心的滋潤的默默的日常的。秋後會多打一點糧明天能下一場雨後天有朋友來能喝二兩酒過幾天有戲班子來毛驢要下駒母羊要下羔,大大小小的希望在勞累和苦澀中點綴著日子,於是日子就有了亮色。

柴知秋差不多總是下地最早的,薄霧裏趕著牲口,拉著拖車出了院子。不大會兒,三三兩兩的莊稼漢子也都趕著牲口出村去,田野裏漸漸有了些遊動的身影。秋收剛剛結束,接著又忙秋種,犁田耙田就成當務之急。柴知秋並不打算秋田都種上麥子,今年準備留十畝田作輪休,讓它閑置一個冬天,開春栽一茬春芋,一季收成足可以抵兩季。他已經打算好了,來年春芋收下來,大部分用來做粉絲,挑到外地去賣,僅這十畝春芋就能抵三十畝的收成。春芋可以做粉絲,還是他在外做生意時見到的,到時請個師傅來,再雇幾個短工做下手,這事就算成了。

柴知秋心情很愉快。因為留十畝田明春種紅芋,秋耕任務並不重。他一邊趕著牛耕地,一邊想著冬天請個戲班子來,在那十畝田上唱一台大戲,屆時人的糞便腳氣就成了絕好的肥料。

柴知秋是唱吆牛歌的好手,他的吆牛歌可以傳出幾裏遠。柴知秋平日說話口拙,卻天生一副好嗓子,寬厚而洪亮,還略有一點沙啞,就顯得更有韻味:“哈哈——嘹{口(左)來(右)}啊——嘿喂——嘞嘞——嘹——{口(左)來(右)}——啊哈——嘞嘞——嗨嗨——嘹{口(左)來(右)}——”

霧氣繚繞的田野裏,柴知秋舒展嗓門,悠悠地唱著吆牛歌,把鞭子揮成S形,並不舍得打在牛身上。他和牛都在悠悠地走,透著滿足和閑適。這裏那裏,莊稼漢子們漸次都喊起吆牛歌,此起彼伏,於是鄉野從沉睡中醒來,霧氣散盡,是一片明朗的天。

而此時,每人都耕半畝田了。

新耕翻的土地上,落下一群群老鴰和麻雀,這些鳥們最愛在新耕的土地上撿食蟲子。有幾隻老鴰緊跟在犁子後頭,走走停停,在土裏翻食一陣,又跟上去。人和鳥相處一起,仿佛誰也離不開誰。柴知秋不時回頭看看鳥,撿一條蟲子扔過去,鳥驚得跳起來,又落下爭搶那條蟲子。

冬天到來的時候,草兒窪傳開一個驚人的消息:各村都要成立合作社了!

柴知秋去問方家遠,方家遠說:“有這回事。”

柴知秋說:“合作社是咋回事?”

方家遠說:“就是大夥把地合起來,按勞取酬。”

柴知秋說:“地多地少都一樣?”

方家遠說:“有差別吧,開始要按地分紅,結合按勞取酬。”

柴知秋很生氣:“你們怎麼想起這個鬼辦法?”

方家遠說:“這辦法不是我想的。看不見嗎?有些人家吃不上飯了。”

柴知秋說:“不是提倡發家致富嗎?”

方家遠苦笑笑:“那是以前的事。”

“都得入社嗎?”

“聽說是自願。”

“我不自願!”

柴知秋大叫一聲,氣衝衝走了。

整個草兒窪像開鍋一樣,大部分人家憂心忡忡,四處打聽究竟怎麼回事。也有一部分人家興高采烈。楊耳朵像一個垂死的人吃了一粒仙丹,突然坐起來,精神大變。在村道上碰見柴知秋,楊耳朵說:“大侄子!咋啦?氣衝衝的?”

柴知秋看了他一眼,沒吱聲。

楊耳朵在後頭喊:“我還有一畝半地,要賣!還買不?”

柴知秋真想回去掐死他。

這個結果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這個冬天,整個草兒窪都在動蕩中。

關於合作化的消息不斷傳來,莊稼人幾乎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情,從白天說到夜晚,從夜晚說到白天。

楊耳朵多次找到方家遠:“咱們啥時成立合作社?”

方家遠說:“你急什麼?等等再說。”

方家遠對這件事缺乏熱情,是顯而易見的,雖然他不比大多數莊稼人損失得更多。可他擔心的不是這個。作為村長,他擔心大夥過日子的心勁沒有了,擔心人會變懶,擔心草兒窪大多數人家剛剛有了飯吃又會挨餓。

方家遠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入冬以來,地裏麥苗沒人上糞沒人管理了,以往早起就有人背著權子撿糞,現在很少有人幹了。往常冬天是外出打工的季節,現在沒人外出了。另一個變化是人們舍得吃了,殺雞買肉,饃饃裏多加了白麵。一到晚上,到處炊煙嫋嫋,過去好多人家晚上是不吃晚飯的,現在也動火了。

到處都是大難臨頭的感覺。

柴知秋已經很久沒外出做生意了。

這天晚上他對天易娘說:“我想出去走走。”

天易娘沒說什麼。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出去不過散散心。她同樣憂心忡忡,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事情到這一步,她倒擔心丈夫想不開,就勸他說:“別煩心,天塌砸大家。以前那麼多地都丟了,還在乎這點地?人算不如天算。”

柴知秋轉頭看著這個叫妻子的女人,心想瘋狂買地的是她,轉頭勸他的還是她。這樣處變不驚的本領,自己真是遠不如她。事到如今,反倒是自己想不開了。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而愚弄他的人裏就包括這個女人,就恨恨地說:“你說得輕巧!這麼多年我在外頭跑斷腿,掙錢買地容易嗎?說交就交出去,你不心疼我心疼!”

天易娘沒想到他會衝她發火,一下子愣住了。她看著他,久久沒說一句話,淚水卻緩緩流出來。她想說:“我容易嗎?”

可她沒說。

第二天柴知秋挑著擔子離開草兒窪的時候,並沒有說要去哪裏,事實上他也毫無目的,隻是挑著擔子走,腦子裏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知道自己的心很亂,從來沒有這樣亂過。他的一向溫和而平靜的性情突然間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