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後來的幾十天裏,柴知秋幾乎走遍了四省交界的十幾個縣。這些地方他都來過,都曾留下他的腳印和記憶。在揮汗如雨的酷暑,在北風呼號的嚴冬,肩上的擔子伴著他的腳步悠悠忽忽,年複一年,往返奔波。

一次在安徽地販麻花,傍晚回來時在黃河故道裏遇上強盜。強盜緊追不舍,柴知秋挑一擔麻花在故道的蔭柳棵裏左拐右拐,東躲西藏,舍不得丟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去一根可以賺兩分錢。他在故道裏周旋半夜,最後還是被搶走了。

那次去魯西南販賣糧食,中途碰上打仗,糧食被沒收,人留下修了三天炮樓,還被砍了一刀。

有一年從河南販一頭花牛回來,路上正逢日本人掃蕩,花牛被槍聲驚了,一直跑進一座村莊。那個村莊是日本人的一個據點。柴知秋不甘心,夜裏爬進村子想找回那頭牛。進村不久即被日本遊哨發現,一陣槍打過來,柴知秋趕忙滾進一個水坑,當時正是冬天,半坑水冰冷刺骨,他躲在水裏不敢露頭,手電光在水麵晃來晃去,日本人到底沒找到他。後半夜,柴知秋帶一身冰碴從坑裏爬出來,渾身都冰麻了。可他不能等死,就一寸寸往村外爬,一直爬了三裏多地才脫險,雙膝已磨得血肉模糊……

柴知秋像一個夢遊者,恍恍惚惚,仿佛那都是很遙遠的事了。

一路上他漫無目的地走,卻發現全是他去過的地方。他沒做任何生意,隻是挑著空擔晃晃蕩蕩,走累了就坐在路旁歇一陣,或坐在茶館裏要一碗茶聽人說話。人們說話的內容大都是關於合作社的事。柴知秋很少插嘴,但他知道全中國都在搞這件事了。

那天正在茶館裏閑坐,柴知秋忽然發現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衝他映眼。柴知秋愣了愣,猛然認出來,他曾在她家住過幾夜。這女人的丈夫在外省教書,極少回來。柴知秋是一次上門收買雞蛋認識她的,後來就熟了。女人讓柴知秋住她家,柴知秋住了三個夜晚。最後一晚,這女人摸進他住的小屋鑽進被窩,摟住他哭了。她說丈夫幾個月才回來一趟,她受不住了。一夜肌膚之親,兩人如癡如醉,柴知秋說你怎麼會看中我一個生意人,女人說你像個教書先生,像我男人。柴知秋說你叫啥名字,女人說甭問我名字,咱們隻這一夜的緣分。後來柴知秋再沒來過。但這女人給他留下極好的印象,她沒要他任何東西。他相信她並不是個浪蕩女子,隻是她太寂寞了。

柴知秋沒想到會再見到她。那女人見柴知秋認出她來了,很高興的樣子,轉身出了茶館,手裏提一壺水往外走,並示意柴知秋出來。

柴知秋挑著擔子,慢慢隨在後頭,一直往她家走去。女人不時回頭看看,怕他跟不上,然後轉過一道院牆去了。柴知秋正想快步跟上去,忽然想到我去幹什麼?她說過的隻有一夜的緣分,現在又來引他,真不知她家裏發生過什麼事。現在他實在沒心情再去招惹一個女人。柴知秋突然掉轉頭,大步往回走,轉眼出了小鎮,幾乎是落荒而逃去了。

這天傍晚,柴知秋在走過一片漫窪時,下起了大雪,路上很快落了一層。這一天都是灰蒙蒙的無一絲風,氣也覺得悶,他知道要下雪了,卻沒想到會下這麼大。真叫鵝毛大雪,密密的擁擠著落下鋪天蓋地。

前頭就是隱山鎮。

他本打算越過隱山鎮的,現在看來,卻不得不在隱山鎮過夜了。

隱山鎮是他最不願去又是最想去的地方。

現在隱山鎮等著他的不再是那個暖呼呼的被窩和一個女人柔弱可人的身子,而是一個淒苦的鬼魂。也許,她此刻正在大雪中站在路口迎接他。

八音娘突然死了。

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

她和老觀音一塊兒喝了砒霜。

據事後的檢查結果分析,老觀音死在她前頭一個時辰。就是說她先藥死了老觀音,然後回到家再藥死自己的。

那時柴知秋才知道她為什麼要死,才知道老觀音已糾纏她很久了。

這個女人的命太苦。

她一直在柴知秋和老鰥叔之間應付。為了柴知秋,她不得不應付那個老東西。可是應付了老觀音心裏便極為難受。她最終做不了兩麵人。

她不是那種可以應付這種複雜關係的人。

而且柴知秋又像個打短工的男人,一年裏在她身邊住不幾天。她等著他等得那麼苦那麼絕望。

於是她選擇了死。

死可以解脫一切。

當晚,柴知秋住進隱山鎮一個小客棧裏。

大雪下得紛紛揚揚,越來越密,看來一時不會停了。

客棧裏冷冷清清,沒什麼客人。柴知秋摸摸被子,油乎乎涼冰冰的,好像一冬天都沒曬過。他暫時還不想進被窩,就去店主那裏買來一壺酒一包茴香豆,一個人慢慢喝,望著窗外撲簌簌的雪團,悵然發起呆來。

外頭是茫茫無邊的雪夜,聽不到一點別的動靜,就像這世界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一時覺得孤獨而淒涼。過去隱山鎮曾是他最感溫暖的地方,現在卻分明感到身在異鄉。那麼,這趟來隱山鎮幹什麼呢?八音娘已經死了,那個最體貼最親近你的女人其實是帶著怨恨死去的。現在麵對她的靈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來伴伴她?

是的。柴知秋覺得是這樣的。

他怕來這裏,可是又想來這裏。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來隱山鎮了。

他知道此生不可能再去找別的女人。

他陡然覺得自己老了。

今後大概也不會出來做生意了。他覺得自己很累。晚上睡在床上,兩腿時常抽筋,這輩子跑的路太多了。

這場雪下得很大,一尺多厚的積雪把路都封死了。幾年都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大雪預示著一個好收成。盡管他知道不久以後土地將不再屬於自己,但對大雪的喜歡幾乎是一個莊稼人的本能。柴知秋心情有些開朗了。

柴知秋困在小店裏無法走,一連兩天除了喝酒就是倒頭睡覺。多少年沒這麼清閑過,心裏空蕩蕩的,很想找人說說話。

這天傍晚,小店裏住進來兩個客人,其中一個居然是楊山。兩人見麵都吃一驚。楊山說:“大哥,你咋在這裏?”柴知秋苦笑道:“我出來做生意,困在這裏了。這麼大的雪天,你咋來了?”

楊山說:“我回城後就分到公安局工作了,當偵察員,是王胡子區長要我去的。前幾天隱山鎮出個凶殺案,派我們倆來看看的。不過你別給店主說,這事得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