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知秋點點頭,很高興楊山有這出息。
兩人閑聊一陣子,柴知秋說:“聽說小雲到縣城去找你了,你們倆的事咋樣啦?”
楊山說:“我幫她在紡紗廠找個臨時工,已經上班了。”
“是嗎?”柴知秋說,“小雲這女子不錯,就是心野了點。話說回來,心不野能出去嗎?我看你不要猶豫了,就娶她做媳婦吧!”
楊山笑笑,說:“大哥,你這麼看?”
柴知秋說:“在外頭工作,就得娶個有模樣的。”
楊山笑起來,說:“就怕日後管不住呢。”
柴知秋說:“看你說的!她能嫁給你也是造化了,她會知足的。”
晚飯後,楊山從隔壁過來說:“大哥,今晚有任務,不陪你了。”
柴知秋說:“忙你的去!公家事不能耽誤。”
楊山匆匆走了。柴知秋心情有些好起來,幾天沒出門,有些憋悶,就離了店,打算到鎮上隨便走走。隱山鎮出了殺人案,前兩天似乎聽店主說過的,當時心緒不佳,沒往心上放。這會兒走在隱山鎮街上,就覺多了一點神秘色彩。隱山鎮是個幾千口人的大鎮,又是集貿中心,來往人口很多,光客棧就有十幾家,其他店鋪就更多,沿街門麵都是做生意的。大雪剛停,人們隻掃出一些小路,行人並不多。一些雜貨店裏發出幽幽的光亮,有幾個晃動的人影。
柴知秋不想讓人認出來,八音娘死後,他總覺心裏很虛。他老覺是自己害死了八音娘,街上碰見熟人,會非常尷尬。可是沒人知道,他是多麼思念她,那是他一生唯一鍾愛的女人。
柴知秋終於忍不住走到那個熟悉的院落旁。
他沒有進去。
他在雪地裏蹲了很久。吸著煙,看住那個院落,靜靜的。一點煙火明明滅滅的。
從院子大門的縫隙,泄出一縷微弱的燈光。
他知道八音在家。
他很想進去看看她。
他巳經站起來了。
但他到底沒敢去敲門。
他早已覺察到八音對自己的戀情,那戀情裏也許還摻雜著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渴望。可是柴知秋不敢也不能去接受。他不能對不起七子,他隻盼著七子能早點回來,和八音好好過日子。那時柴知秋並沒有想到,隱山鎮並不是一塊淨土。幾年後七子回來的時候,八音已成為隱山鎮有名的蕩婦。
第二天,柴知秋匆匆離開隱山鎮,他離家已經太久了。經過街口時,他看到了八音。八音麵前擺了個小攤。她穿的似乎有些單薄,在寒風中不停地搓手走動,頭上包一條深藍圍巾,打扮得老氣而寒磣。柴知秋看了心裏很不好受,可他還是轉過臉走了。他不能去見她。
隔年春天,柴姑猝然去世。
她是坐在椅子上死去的。無疾而終。
這個老壽星活得太久了,以至在很多人的感覺裏,她早已是個古人。
柴姑在這種時候去世,幾乎是個無言的讖語,使騷動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草兒窪驀然安靜下來。因為多少年來在人們的心目中,柴姑幾乎就是土地的化身。
如今柴姑都死了,你還能說什麼呢?
大瓦屋家族為柴姑砌了一座很大的石墓。石料就是那些已經堆放了很多年的地界。天易娘撫摩著那些石頭,麵色蠟黃,淚水流了滿麵。
埋葬那天,幾乎所有草兒窪的人都來送行,人們向柴姑告別,似乎也在向土地告別。整個墓地的氣氛壓抑得透不過氣來。有女人在低聲哭泣。
人們正在鏟土埋葬時,突然間不知從哪裏冒出無數螞蟻,隻是黑螞蟻變成了白螞蟻,像下了一層霜,層層疊疊,越聚越多,就在腳下蠕蠕而動。人們在驚疑中抬頭四望,正有無數白蟻洶湧而來,大路上田埂上草叢裏,如同一股股白亮的水發出細碎的喧嘩,是蟻語嗎?它們在嚷嚷什麼?在場的人驚得汗毛都豎起來,似有陰風從後背掠過。人們草草掩上土,呐一聲喊都跑走了。
但天易繞一圈又回來了。
天易俯下身,一直看著那些白蟻從腳旁流過,然後沿一條土縫流進墓穴,最後全都消失了。
那時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滿天,顏色詭譎奇麗,不斷幻化出各種圖案,似一本讀不懂的天書。
天易自始至終都沒有害怕。但天易非常激動和驚奇,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景觀。
兩年後天易考上縣城中學,就是早年的鳳鳴書院。那時天易得到一本字典,是羅爺買來送他的。有一天沒事時翻開字典,查找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的名字是曾祖母給起的,但他一直弄不清究竟是哪兩個字,有什麼意義,就挨著找:天依、天儀、天移、天揖、天怡、天宜、天頤、天旖、天椅、天扆、天艾、天刈、天弋、天囈、天弈、天裔、天軼、天呋、天驛……他在紙上畫出上百個名字,其中有十幾個都可能是,但他最後相信應當是“天易”,唯一的理由是他覺得這個“易”字像一隻站立的螞蟻。
現在天易一個人在鳳凰城求學了。
姨媽說讓他住到家裏去,天易沒去。平日就吃住在學校。他喜歡這樣獨立的生活。
星期天沒事,天易就滿城轉,大街小巷,一座老房子,一眼井,一段城牆,一座古廟,都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當他癡癡地走在青石老街上的時候,他模模糊糊意識到,那些發生在土地上的故事已經漸漸遠去了,腳下的青石板載著的是另一個人間。這時他並沒有想到,多年後他將從這裏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並有無數磨難在前頭等著他。那時他不得不像一個外星人獨自麵對風雨人生。
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滿城濕漉漉的,青石凹槽裏有些積水,石縫間無數小溪在流淌,叮叮淙淙的。小城人踏著木屐閑蕩,木屐踏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簇簇水花,女子們都撩起肥大的褲管嘻嘻笑,半街都是白生生的小腿。
傍晚時,月亮升起來了,像一枚亮晶晶的蛋懸在半天空,小城就在遙遠的荒原上浮動如海市蜃樓,一切都不很清晰。青石老街上依稀聚很多人,古衣古帽光腿木屐,大家看住天上那枚亮晶晶的蛋指手畫腳:
是天地哈?
是月亮地噢!
是月亮地哈?
是天地噢!
地哈地噢地哈地噢地噢地哈……
1997年6月12日
南京東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