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有巢氏(1 / 3)

夜空下的木城一直在燃燒。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衝天大火。幾十年了,大火不僅沒有一點熄滅的跡象,反而越燒越旺。

大火是從黃昏時分燒起的。那時太陽已經落下,天色漸漸暗下來,整座城市和樓房街道都變得模糊了。這時不知從哪裏鑽出成千上萬隻蝙蝠,在馬路上空和樓房之間的空隙裏吱吱飛行,倏然間陰風驟起。這些長相怕人的怪物總是在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際悄然出現,把白天引渡到黑夜,又把黑夜引渡到黎明。這些神秘的使者老讓人產生一種恐懼和驚慌,它仿佛預示著某種未知某種不祥。

這是一天中木城人感覺最不好的時刻。

但這樣的時刻很快就過去了。就在人們有些猶疑、有些恐懼、有些沮喪、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幾乎在一瞬間,大火在全城範圍內突然騰地燒了起來。一條馬路就是一條火龍,一簇建築就是一片火海,夜色越是濃重,火光越是明亮。耀眼的火光把黑暗從城市的每個角落裏趕出來,逼退到深邃的夜空,星星月亮都被遮蔽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木城每天都演繹著同樣的場景。

木城人為此驕傲,把每個這樣的夜晚都叫做燈火輝煌。

木城人害怕黑暗,害怕夜晚,但他們並不在乎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早已退出城裏人的生活,他們有電和電燈就足夠了。造型美觀形態各異的各式燈具,安裝在家庭、馬路、大樓和公共場所,色澤絢麗,五彩繽紛,的確比星星和月亮都漂亮得多也明亮得多。在木城人眼裏,星星和月亮都是很鄉下很古老的東西,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市裏,早已經沒有了它們的位置。

當然,木城人也不在乎春秋四季,他們甚至討厭春秋四季。因為四季變換對城裏人來說,除了意味著要不斷更換衣服,不斷帶來各種麻煩,實在沒有任何意義。比如春天一場透雨,鄉下人歡天喜地,那是因為他們要播種。城裏人就慘了,要穿上雨衣雨靴才能出門,煩不煩?剛走到馬路邊就發現到處汪洋一片,車子堵得橫七豎八,交通事故也多起來,碰壞車撞死人,你說城裏人要春雨幹什麼?夏天到了,酷暑難耐,再加上馬路樓房反射日光,上百萬車輛在大街小巷排成長龍排放熱氣,整座城市就像一個大蒸籠,一蒸就是幾個月,木城人有理由詛咒夏天。至於日照對農作物的作用,真的和城裏人沒什麼關係。秋天更是個扯淡的季節,雨水比春天還多,麻煩自然也就更大。天氣又是忽冷忽熱,弄得人手忙腳亂,不知道穿什麼才好。醫院的生意格外紅火起來,裏裏外外都是些受了風寒的人,打噴嚏流鼻涕犯胃病拉肚子頭疼腰疼關節疼,任哪兒都不自在。鄉裏人說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城裏人收獲的全是疾病。冬天來臨,北風一場接一場,把人刮得像稻草人,大人不說,光孩子上學就夠受罪的了。突然一場大雪,除了早晨一陣驚喜看看雪景,接下來就剩麻煩了。潔白的雪很快被城市廢氣汙染得黑乎乎的,化出的髒水四處流淌,然後又凍得硬邦邦滑溜溜,一不小心摔得人不知東西南北。

不過話說回來,城裏人不摔跟鬥也不知東西南北。木城人沒有方向感,東西南北像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樣,都屬於自然界的範疇,他們一輩輩生活在人造的大都市裏,對自然界的依賴已大為減少,對東西南北的辨識能力就會退化,這很正常。木城人表示方向的語言是向前走向後走向左拐向右拐,這比說東西南北方便得多也準確得多。木城方圓三千平方公裏,像一座巨大的迷宮,高樓大廈林立,大街小巷蜘蛛網一樣,外人走進來真會暈頭轉向,於是就有許多鄉下人進城鬧笑話的故事。木城人卻如魚得水,因為這是他們的地方。他們穿行在高樓大廈大街小巷之間,就像莊稼人穿行在高粱地裏一樣自由。高樓大廈就是城裏人的高粱地。唔,這話不大得體,木城人不會認同這個土得掉渣的比喻。高樓大廈怎麼能是高粱地呢?首先高樓不是高粱,這是很明白的事,其次和“地”毫不沾邊。高粱地裏的地是土地,而木城到處都是水泥地,分子結構完全不同,而且水泥地要比土地金貴得多。比如在城裏,一公裏馬路鋪上水泥起碼值四千萬,再加上它創造的效益,就沒法估算了。假如一公裏馬路占用十畝土地,這十畝土地用來種麥子,大致可以收獲六七千斤,也就賣個四千元。四千元和四千萬,相差一萬倍,還好意思比嗎?由此可知,木城人像不在乎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樣,也不在乎土地。

事實上,木城人已經失去對土地的記憶。

又是一個多雨的季節。

瀟瀟秋雨籠罩了整座木城,木城就有點風雨飄搖的意思。

然後樓房濕了,汽車濕了,當然馬路也濕了。行人也都濕濕的,有些惶惶,仿佛遭了災。

石陀就很高興,還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好像他是個局外人。

於是石陀行走在風雨中氣宇軒昂,時不時拍一拍路邊的樹,濺出一簇簇水珠。他知道樹和他一樣高興。

每逢風雨侵襲木城,石陀就會放下手頭的事往外跑。哪怕正看著稿件,有人喊一聲:“下雨啦!”石陀會立刻穿上他的雨靴,提上傘,踉蹌下樓,衝到馬路上淋雨去。

石陀走在馬路上,並不把傘打開,隻像手杖一樣提著,往地上一點:“嗒!”人已走出幾丈遠。

任憑風吹雨打。

他的藍布長衫先還翻卷著飄,漸漸就墜下來,沉沉的,後來就往下滴水。

迎麵走來一個妙齡女郎,深秋季節居然穿著夏裝,一襲翠綠長裙裹在身上,也不打傘,半裸著雪白的肩在風雨中悠悠地走,旁若無人。

不斷有匆匆走過的路人看她一眼,有些怪異的神態。但很快就走開了,仍是匆匆的。

雨越下越大,人冷得直打哆嗦。

女郎形態畢現。夏裙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纖腰、豐臀、豐胸都顯露出來,甚至能看到粉紅的乳頭。

她居然沒戴胸罩!

還有下頭……內褲……天哪!……哦,有的,米白色。

石陀明白了,這是木城最時尚的一族。一些大膽而自信的女孩子時興不戴胸罩,她們認為戴胸罩的女人都老了。而且穿衣服不分四季,高興了冬天穿夏裙,三伏天穿羽絨服,這叫反季節行為。就像反季節蔬菜。

石陀並沒有吃驚,相反,他喜歡在木城看到這樣的異類。

女郎似乎正享受天浴,完全不在乎秋雨的寒冷。她走路的樣子,一點都不著急。

石陀又看一眼,她的確沒戴胸罩,乳房挺拔著,雨水從乳峰順流而下,像兩把噴壺,洋洋灑灑。

此時,雨正下得急。

石陀在她麵前站住了。這是難得一見的景觀。

他發現她長相體態像個越南姑娘,兩隻眼睛大而明亮,有些凹進去,左邊眉心裏藏一顆痣,水靈靈的很俏皮。

越南姑娘站住了。

她發現有人擋了她的路,略顯驚奇地抬起頭。站在她麵前的像個油漆工,身材高大單薄,有點駝背,戴一副深度近視鏡,藍布長衫有些破,正往下流水,形成一圈小小的水瀑。

她盯住他:“幹嗎擋我的路?”

石陀眨巴眨巴眼:“你知道理論的基本屬性是什麼?”

越南姑娘愣了一瞬,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區別在哪裏?”

石陀愕然。

越南姑娘已姍姍而去。走過一段路,回頭見他仍愣在那裏,於是喊道:“喂!油漆工,我見過你發表演說,什麼時候請我喝茶,我要和你理論理論!”

石陀循聲望去,聲音有些遙遠飄忽,風雨聲太大了。越南姑娘的背影和美麗的臀正消失在密密的雨簾裏。

滿大街已是濤聲一片。

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落一層桐葉,雨靴踩上去軟軟的,冒出一圈水泡,同時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石陀深深地陶醉了。

踩在桐葉上的感覺像踩在鬆軟的土地上。

他蹲下身,扒開桐葉,從懷裏掏出一把小錘子,幾下砸開一塊水泥磚,露出一小片黑土地。然後把錘子藏進懷裏,站起身笑了。

他知道要不幾天,這裏肯定會長出一簇草,綠油油的一簇草。

石陀迷戀土地近乎病態。

他一直有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就是喚起木城人對土地的記憶。他記得作家柴門在一篇散文裏說過:“花盆是城裏人對土地和祖先種植的殘存記憶。”這話給了他信心,他崇拜柴門,也佩服這句話說得精彩,就是說城裏人還是有救的。可他一個出版社的老總,和土地的事毫不搭界,又能做什麼?每天拿個小錘子偷偷敲馬路,盡管很開心,到底成不了大事。

好在石陀是木城政協委員,可以參政議政。於是在每年的政協會上,他總會拿出一個長長的提案,核心內容是:“……拆除高樓,扒開水泥地,讓人腳踏實地,讓樹木花草自由地生長……”這話無異癡人說夢,當然不會被采納,也一直被大家嘲笑。

但石陀不灰心,下次政協會,他還拿出這個提案,並且在發言中頑強宣揚他的觀點,說木城人所有身體和精神的疾病,如厭食症、肥胖症、高血壓、性無能、禿頂、肺病、肝病、癌變,以及無精打采、哈欠連天、心浮氣躁、緊張不安、焦慮失眠、精神失常、疑神疑鬼、心理陰暗、造謠誣陷、互相攻訐、窺視、告密、歇斯底裏等等,都源於不接地氣。大地是一個能吸納、包容、消解萬物的無與倫比的巨大磁場。但在城市裏,一層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樓,把人和大地隔開了,就像電流短路一樣,所有汙濁之氣、不平之氣、怨恨之氣、邪惡之氣、無名之氣,無法被大地吸納排解,一絲絲一縷縷一團團在大街小巷飄浮、遊蕩、彙集、凝聚、發酵,瘴氣一樣熏得人昏頭昏腦,吸進五髒六腑,進入血液,才有了種種城市文明病,才有了醜陋的城裏人。

石陀的言論不僅荒唐,簡直就是混賬話。尤其他把木城人稱為醜陋的城裏人,一下子引起公憤。政協委員們紛紛站起來指責,說他是偏執狂,說他汙蔑城裏人,說他企圖否定城市建設和現代文明……

眼看會場鬧成一團,石陀一臉無辜的樣子,市政協主席馬萬裏連忙起身保護,笑著衝大家擺擺手:“各位委員不可以無限上綱,石委員心是好的,他……這個人……啊啊……是不是……大家不必……啊啊……”

會後眾人議論,仍是義憤填膺,說石陀在美國念過博士,美國的高樓大廈比咱們還多,這麼發達的國家怎麼教出個土包子?可見美國人壞得很,他們自己搞現代化,卻要咱們走回頭路。由此有人很快交上一個提案:《年輕人去美國留學要慎行》。

石陀在市政協會上的言行傳回出版社,社長達克聳聳肩,什麼也沒說。

達克也是經常出國的人,所以能聳得一手好肩。

對石陀每年一次的同一個提案,有關部門都有很客氣的答複,當然內容也是一樣的,大體意思是:經研究認為,石委員的提案很有創意,但鑒於目前城市住房、居民就業、行路交通、衛生狀況等各方麵的困難較大,一時還不能拆除高樓扒開馬路,等以後條件允許時再予考慮,請石委員諒解,並請石委員繼續關心木城市政建設,雲雲。

領導並不認為石陀居心不良,隻是讀書太多讀得迂腐了,不了解國內現代化建設的必要性緊迫性,不了解中國隻有加快現代化建設才能讓中華民族強大起來,不了解所謂現代化建設的過程其實就是城市化的過程,不了解中國的城市化建設不是過頭不是要拆除高樓扒開馬路的問題而是才剛剛起步還要加快城市建設還要征用更多土地修路造樓的問題……

市政協馬萬裏主席很愛惜石陀,每年開會都認真閱讀他的提案,然後轉給有關部門,然後端起茶杯搖頭歎息,說石陀呀石陀,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但石陀就是一根筋。

其實讓馬主席操心的不止石陀,還有其他委員。政協不乏迂腐之士。

政協委員多是各界名人,某個領域的權威。他們曾提出不少好的建議,一條建議創造幾百萬效益或者讓老百姓拍手叫好,是很平常的事。但也有些意見不切實際,難以操作。比如有位老詩人就主張學校教育應當恢複私塾製,利用孩子記憶好的特點,多學一些傳統文化,比如背誦經、史、子、集,背不會可以打戒尺。一位防治性病專家主張妓女合法化,開個紅燈區,持證上崗,別像現在大街小巷都是暗娼還裝作不知道,古羅馬因性病而亡國,前車可鑒!一位環保專家鑒於大氣汙染嚴重,建議造一個巨型玻璃罩,把整個木城罩起來,再安幾個大抽風機。一個小爐匠出身的政協委員,看到郊外煉油廠有個煙囪樣的東西日夜噴火,很覺心疼,建議由他主持設計打造一把大茶壺放在上頭,燒出的開水免費供應全城。有位社科專家提出,研究“文化大革命”在國外已成顯學,咱們也應當把“文化大革命”納入學術領域,不要下個結論就此完事,應當具體探討八億人怎麼在一夜之間瘋掉的。有人提議木城取消汽車恢複馬車,不僅減少汙染,而且熱噴噴的馬糞還增添了生活氣息。一位養殖大王要求政府發個紅頭文件,要求市民每人每天吃三隻蠍子,滋陰補陽,以利健康。諸如此類,五花八門。其中不少事關重大,根本無法回答。即使在政協會議上也是大有爭議,常常吵得人仰馬翻。

馬主席通常一言不發,隻是捧個茶杯,耐心而寬容地聽他們發表各種奇談怪論,一臉都是快活,有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真是從心裏喜歡他們,他覺得聽他們發言是一種享受,這些家夥太有想象力了。

有一天市裏開會,市紀委書記鐵明提醒馬萬裏:“馬老,當心那些寶貝,別惹出什麼亂子。”

馬萬裏不明白:“我那裏能有什麼亂子?”

鐵明說:“有人說你那裏說話太隨便。”

馬萬裏吃一驚:“有人舉報?”

鐵明點點頭。

馬萬裏哈哈大笑。

鐵明說:“馬老,你笑什麼?”

馬萬裏:“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啊!鐵明,你那裏舉報信還是那麼多?”

鐵明說:“一天少說三蛇皮袋。”

馬萬裏拍拍他的肩:“形勢大好!”

鐵明無奈地搖搖頭。他明白馬老說的是反話。在這個問題上,其實鐵明和馬萬裏有共同的認識。有一次兩人在一起聊天說起這事,鐵明有些憂心忡忡,說郵筒裏永遠塞滿舉報信,咱們這個民族還是偉大的民族嗎?馬老說,倡導舉報無異療饑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會把我們這個民族毀掉的!……

石陀和他的木城出版社在出版大廈的第九十九層。站在窗前,可以鳥瞰整個木城。但真正能看清全貌的時候很少,因為木城上空老是灰蒙蒙的。

走進石陀的總編室,時常看到他的辦公桌後頭空著,一把精美的皮製沙發椅子閑置在那裏無人落座。可是猛一抬頭,卻發現他正坐在牆角的一架木梯上。

石陀老是坐在那架木梯上。

看書、審稿、打盹。

編輯們叫他有巢氏。

他的寬大的辦公室四壁,排放著十幾個高大的書櫥,上頭擺滿了木城出版社和兄弟出版社新出的書,以及各種資料書、T具書。要從上頭取一本書,必須借助一架木梯。這架木梯是石陀自己動手做的。石陀喜歡自己動手,除了木工,還會修傘、補鞋、修車,也會修理高級手表和相機等等。

他做的這架木梯粗糙而笨重,和辦公室豪華的裝修配置很不協調,就像當初裝修時木工留下的東西。達克幾次派人來要把它扔出去,說是給他買一架漂亮的不鏽鋼的梯子來,但石陀不答應。石陀說我就用這架木梯。石陀對自己的這件作品十分鍾愛,經常在辦公室搬來搬去,爬上爬下,找到一本書,就勢坐在上頭翻看。後來就幹脆坐在木梯上辦公和審閱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