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克就很生氣,認為他這是有意找別扭,是藐視他的勞動成果。木城出版社整個裝潢都是由達克主持的,可以說富麗堂皇。石陀的總編室有上百平米,地麵上鋪著漂亮的大理石和貴重的地毯,辦公桌大得可以睡兩個人,比木城任何一個公司老板的桌子都不差。但石陀對這些似乎全無興趣。他寧願坐在木梯上做這做那。除了吃飯、上廁所,一天都不肯下來。別人找他商談事情,就不得不仰視他。達克認為他連起碼的修養和禮貌都沒有。此事反映到出版局,局長笑笑說他就那樣,你看我那天找他有事,他不也沒下梯子嗎?達克聳聳肩走了。他感到這些領導的智商都有問題。
好在編輯們沒覺得石陀是個傲慢無禮的人。相反,他們感到和他打交道是件有趣而輕鬆的事,因為你不必用上下級關係或任何世俗的常禮對待他,不管用什麼方式,隻要你不介意,他是肯定不會介意的。比如你可以站在木梯下和他說話,也可以坐到他的皮椅上再把雙腳搭到桌子上和他商討書稿的事。那時你像個牛皮烘烘的老總,他像個下屬。石陀決定事情很快,因為選題都事前報上來經他審閱過,隻要看著合適,他馬上就批,從不拖泥帶水。對於出書,石陀似乎有特殊的嗅覺,他的判斷一般都不會錯。除了各編輯室上報選題,他還常常直接策劃項目,然後派人執行。
石陀在國內出版界被譽為奇才,他策劃的書不是賺了大錢,就是有重要的學術價值,這也是出版局特別器重他的原因。當然他們也知道石陀的迂腐,關於他在政協會上老是吵著要拆除高樓扒開馬路,在局領導看來,那不過是個好玩的事,說說而已。至於喜歡坐在木梯上辦公,根本就不是個什麼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出版局要的是一個合格的優秀的總編。
石陀當然也有失誤。
為柴門出書,就讓他栽了跟鬥。
柴門隻是一個普通的作者,媒體幾乎沒談過他,國內各種文學獎更不沾邊。但石陀卻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作家。石陀極力推崇柴門,緣於他作品中的大地情結。這個叫柴門的作者主要寫鄉村和曠野,也有些作品寫都市。但即便寫都市,也能讓人感受到大地的氣息,對世人向往的都市文明,則充滿了批判精神,對擁擠在方寸之地的城裏人充滿了同情。他們為權為名為利為生存而拚搏而掙紮而相煎而傾軋而痛苦或精疲力竭或得意忘形或幸災樂禍或絞盡腦汁或蠅營狗苟或不擇手段或扭曲變態或逢迎拍馬或悲觀絕望或整夜失眠或拉幫結派或形單影隻或故作清高或酒後失態或竊笑或沮喪或痛不欲生等等所有這些,都屬於城市特有的表情。城市把人害慘了,城市是個培育欲望和欲望過剩的地方,城裏人沒有滿足感沒有安定感沒有安全感沒有幸福感沒有閑適沒有從容沒有真正的友誼。所以柴門認為人類在發展史上最大的失誤就是建造了城市,那是個罪惡的淵藪。他在一篇文章裏說:“生活在都市裏的人們,離開鄉野已經太久了,為什麼不重回大地,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呢?……”
石陀捧讀柴門的作品,常常會淚流滿麵。
他確信自己找到了知音。柴門的作品簡直就是他政協提案的最好詮釋。他驚異於柴門的與眾不同。幾乎所有的政治家、哲學家、經濟學家、作家及芸芸眾生,都在歌頌都市文明,稱頌都市文明是人類的巨大進步。在眾多作家描寫鄉下人進城的故事裏,鄉下人幾乎都是一個麵孔,就是充滿對都市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在都市麵前,他們需要仰視,心態是卑微的。為了在城市立住腳跟,他們也許會像仆人一樣逆來順受,也許會像陰謀家一樣不擇手段,但骨子裏還是自感輕賤,追求的永遠是認同。但唯獨柴門說人類錯了,城市錯了,從壘上第一塊城牆磚就錯了。城市是人類最大的敗筆,城市是生長在大地上的惡性腫瘤,城市並不是個值得羨慕的地方。
閱讀柴門的作品,石陀會感到羞愧。
石陀置身都市並感受著人性的扭曲和種種醜陋,常會產生不可遏止的鄙視和憤怒。而柴門卻沒有。他用他的作品說:“寬恕他們吧!這不是他們的錯,都是城市這個怪物造成的。那裏人多,太擁擠,任何人放在那個環境裏,都會變形和扭曲。”
和柴門大地般的胸懷相比,石陀知道自己仍然是個俗人。
石陀斷然決定為柴門出版文集!
他希望讓更多的人了解這個作家,了解他的思想,了解他對人類和生命的思考。
但這個決定卻在木城出版社引起很多人的反對,特別是社長達克。因為明擺著這是個賠錢的買賣。達克分管行政財務,當然要反對。
木城出版社是個綜合性出版社,經濟效益一向很好,一年總有上億元的贏利。按理說偶爾出一本賠錢的書不算什麼,比如有時會出一些學術價值很高但經濟效益並不好的書。問題是柴門什麼都不是,在文學界什麼角色都算不上,甚至連柴門是誰都不知道。木城很有一些全國出名的作家,有的還拿過政府“工程”大獎,問起柴門,他們不是茫然搖頭,就是矜持地笑笑。像這樣一個人連“作家”的名頭都沒有,還隻能在“作者”的層麵上,出一本小冊子算作扶持提攜還說得過去,出一大套文集就是亂來了。
如果問題僅限於此,也還罷了。
最荒唐的是世上有沒有柴門這個人還很難說。因為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人見過柴門。
據初步了解,這麼多年,確有一個署名“柴門”的人,到處發表作品,但就是沒人見過他。
可是石陀卻堅定不移地對穀子說:“我注意他已經很久了,你必須找到他!”
達克聽說後很惱火,找到石陀說:“你瘋啦?”
石陀說:“我沒瘋。”
達克說:“你怎麼能為這個人出文集?”
石陀說:“我怎麼就不能為這個人出文集?”
達克說:“柴門是個什麼東西?”
石陀說:“柴門是個偉大的作家。”
達克說:“荒唐!偉大能是亂用的嗎?”
石陀說:“因為他是小人物嗎?”
達克說:“柴門是誰大家都不知道啊!”
石陀說:“那是大家的問題,不是柴門的問題。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大家知道他!”
達克聳聳肩,盡量放緩了語氣說:“老石,我是為出版社考慮。老實說,我知道柴門這個作者,也曾經看過他的作品,真的沒什麼價值,那是個很瘋狂很偏執的人,比你還要偏執!”
石陀說:“那太好了。現在缺少的就是偏執,圓滑和麵麵俱到的人已經太多了。”
達克說:“老石,你能不能從木梯上下來,咱們好好談談。”
石陀說:“我現在不上廁所。”
達克摔門而去。
命中注定,穀子要把自己的命運押在那個叫柴門的家夥身上。
穀子大學畢業剛分到出版社不久。有一天,石陀找她來辦公室,並特意從木梯上下來以示隆重,說穀子你知道柴門這個人嗎?穀子想了想,好像聽說過,是一個作家吧?石陀立刻高興起來,說對對對,是個作家,你讀過他的作品?穀子有些不好意思,說沒讀過,隻是有天聽劉教授講過。石陀眼睛一亮說劉天香給你們講過柴門?穀子點點頭。石陀說太好了,我這裏有他的一些作品,你先拿回去看看,然後一麵注意搜集他的作品,一麵想辦法把他請來,我要見見他,當麵請教一些問題。石陀說得很虔誠也很輕鬆,好像柴門就在馬路對麵的茶館裏,去一趟就把他請來了。隻是石總說要向他當麵請教,讓她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報到第二天,室主任許一桃就向她說過,石陀是一個很有學問很了不起的人,沒想到他還是這麼一個虛心的人。
石總交給的任務,當時穀子並沒有覺得太難。相反她感到自己很幸運,喜歡文學就到了出版社,剛做編輯就要和作家打交道。她聽說有些大學生分到雜誌社、出版社,要幹幾年雜務,比如收發登記跑腿打掃衛生提茶倒水,像學徒一樣苦熬幾年才能編稿。穀子從心底感激石總給自己這樣一個機會。
那時穀子還不知道,她大學畢業分配到出版社,其實是石陀直接要來的。
木城大學中文係主任劉天香是石陀的大學同學,石陀找到她,說天香我那裏缺一個女編輯,你給我推薦一個。
劉天香說為什麼一定要女編輯?
石陀一時語塞,吞吞吐吐說一定要個理由嗎?
劉天香說不方便說就別勉強。
石陀說也沒啥不方便的,就是女編輯好組稿,男作家都喜歡。
劉天香笑道:“原來你也這麼俗。要是向女作家組稿呢?”
石陀說我手下不缺男編輯,都很英俊,也有才華,還很性感,會挑逗女作家。
劉天香說你們出版社就是這麼組稿的?真惡心人。
石陀說你不是要個理由嗎?給你個理由還這麼囉嗦。你到底有沒有合適的人?
劉天香說笑話,我堂堂木城大學中文係,還會缺人才嗎?你老實說要個女學生到底要幹什麼?
石陀看了她一眼,說天香你還是喜歡刨根問底。
劉天香說不想說就算了。
石陀說我不是都說了嗎?就是做編輯,隻是有個特殊任務要她完成。
劉天香又緊張起來,說什麼特殊任務?不會是當公關小姐吧?告訴你啊,要是搞歪的邪的,我可不答應,我得對我的學生負責。
石陀說你別緊張,我不會害她的,也不會搞歪的邪的,木城出版社是大出版社,不需要歪的邪的。我會重用她,待遇也好。
劉天香說好吧,你要什麼樣的?漂亮一點?
石陀說也不要太漂亮,但身材要好,能吃苦能跑路,不要嬌氣俗氣。
劉天香笑起來,說身材好是什麼意思?
石陀說沒什麼意思。
劉天香說好吧,我想想再給你推薦。
石陀剛要轉身,又回頭壓低聲音說還有一個條件,乳房不要太大。
劉天香吃驚地看著他,說為什麼,這和乳房有什麼關係?
石陀說乳房太大了,跑路不利索。說罷轉身就走。
劉天香訥訥道,這家夥還是這麼怪怪的,什麼標準啊?
後來,劉天香就向他推薦了穀子。
穀子是個孤兒,性格有些內向,劉天香喜歡和憐愛她,想給她找個放心的地方。
那天石陀接到她的電話,就匆匆趕到木城大學。劉天香把石陀帶向大操場,說穀子可能會在那裏。
一到操場,石陀果然看到一個身材健美的高個子女生正圍著操場跑步,跑起來兩條腿十分有力,神態專注,一臉都是汗水。兩隻眼睛不大,皮膚有點棕色,看上去十分性感。
劉天香指了指:“就是她!”
石陀一聲不響,呆呆地看她跑了兩圈,“嘎嘎”笑了幾聲,忽然轉身就走。
劉天香忙在後頭追,說:“石陀你怎麼走了,這個人你要不要啊?”
石陀興奮地說:“要要!就是她了,你把她分到出版社來吧!”然後大踏步向校門走去,好像內急的樣子。
劉天香長舒了一口氣,站住了。心想什麼人啊!
她現在有點擔心了,穀子到他手上,不知是福是禍。
穀子接到任務後,先把石陀交給她的作品看了一遍,大約有二十多萬字,都是零星從各報刊搜集來的,看來石總早就在他身上下工夫了。
柴門的作品有小說,有散文,有隨筆,但看看又都不像,有時像筆記,有時像夢囈,有時像讖語,長短不一,文風奇特。但不管寫什麼,總向人傳遞著遙遠、空寂和神秘的氣息。他像一位衣袂飄蕩的智者,站在荒原的一處高山上,遠遠打量人間的浮華都會,目光裏都是憐憫和無奈。
穀子對柴門的作品,一時說不上喜歡,閱讀體驗也是陌生的,作品中傳遞的觀念和認知也是怪怪的,似乎不可理喻,又有點兒讓人興奮和新奇,好像跳出人間世態,有一種宗教的味道。
穀子明顯感到了他的寫作多麼不同。
在她有限的閱讀經驗中,幾乎都是人世很深的作品。要麼是社會變遷、世事沉浮,要麼恩恩怨怨、期期艾艾,一時甜甜蜜蜜,春風得意,一時頹廢消沉,痛不欲生,或者就是勾心鬥角,處處陷阱。一個比一個深沉,一個比一個陰險。總之說不盡人間滄桑,逃不脫世俗得失。
在大學校園裏,這些作品曾讓穀子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恐懼,越是臨近大學畢業越是恐懼。她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麵對校園外那個深不可測的社會。
但柴門的作品卻告訴她:“你完全可以是一個救贖者,就像一位高僧或神父。”
這可能嗎?
穀子卻因此對他產生了興趣。
她想閱讀他所有的作品,更想見到這個叫柴門的人。她想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還是一個可笑而虛偽的家夥。
他憑什麼這麼居高臨下看待城市和城裏人?後來,穀子就到處搜集他的作品。她有些急不可待了。
圖書館、雜誌社、報刊亭、書店。
穀子意外發現柴門的作品數量很大。
她還給全國各地的雜誌社、出版社打電話,寫信,甚至連分到全國各地的同學都發動起來了,讓他們記住柴門的名字,一旦發現他的作品,就趕快寄過來。
穀子在同學中有相當的人緣和號召力。
她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從懂事就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也學會了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和人打交道。穀子和別人相處的基本方式是安靜地傾聽而不是表達。這讓所有和她接觸過的人,都覺得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
其實她內心裏遠不似表麵那麼平靜和從容。
相反她的內心充滿恐懼和孤獨感。
盡管周圍的人對她很好,可她還是時常感到害怕,有時半夜會驚厥而醒。在這個世界上,在茫茫人海裏,你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親人,甚至找不到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令人沮喪令人納悶令人不解令人氣惱令人無助令人不甘心的事。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的祖輩在哪裏你應當姓什麼是誰創造了你又把你拋棄?
穀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覺得所有人都和她沒有關係,又懷疑每一個人都可能和她有關係。一個幹部一個軍人一個商人一個乞丐一個看門的老頭一個大學教授一個郵遞員一個老交警一個下崗工人一個中學老師一個藝術家一個小老板一個出租車司機甚至一個犯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父親,所有四十歲以上的女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母親,這讓她興奮,又讓她茫然和惶恐。
每當穀子壓抑得受不了時,就去大操場跑步,跑一圈又一圈,在大汗淋漓中釋放自己。好在同學們看不出這有什麼異常,因為穀子是木城大學長跑隊的隊員,曾在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上拿過一萬米冠軍。她也因此成為木城大學的明星。
穀子長得不算漂亮,可她健美,讓人看到的都是青春和陽光,因此很多男生都喜歡她。穀子收到過很多求愛信,卻沒有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沒有開始,這一生有許多事情在等她去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那是她生命的源頭。
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穀子在搜集柴門作品的同時,也在到處打聽柴門的住址和聯係方式,結果卻讓她失望了。
沒有任何雜誌社和出版社能回答她。
這些雜誌社和出版社都發表或出版過柴門的作品,卻沒有人知道柴門是誰,當然也就不知道這個叫柴門的作者住在哪裏。他們隻是從大量自然來稿中發現了柴門和他的作品,覺得很有特點,甚至可能引起爭議,然後就發表或出版了。現在的雜誌社和出版社不怕有爭議的作品,有爭議才會引起更多人的關注,有關注才會有市場,有市場才會有效益。這和有些女演員故意製造緋聞一個道理。但可惜的是柴門的作品被淹沒了,並沒有引起什麼爭議。北京某家出版社有個姓冉的小夥子,曾做過柴門作品的責任編輯,他在電話裏向穀子發牢騷,說現在的人太陽痿,放著一些重要問題不爭議,老是爭議領導要不要好好休息。穀子不懂他說什麼,嚇得趕緊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