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諸多信息還是讓穀子感到一點鼓舞。
這些信息證明柴門的確有些不同尋常,那麼多報刊雜誌出版社從堆積如山的來稿中發現他,說明他的作品一定有打眼之處,那麼自己在他身上花費勞動就是有意義的。這也說明石陀對柴門的推崇並非沒有道理。
據這些雜誌社和出版社的人說,柴門通常隻是把書稿寄來,此後再無消息,既不打聽,也不催問,好像書稿寫出來能不能和願不願發表出版與他無關。柴門沒去過任何一個編輯部,也不參加任何形式的文學活動。總之沒有人見過他。
雜誌社和出版社為柴門寄稿酬時,常常大傷腦筋。他當初郵寄稿件的信袋上沒有地址,唯一可以查到的隻是信袋上的郵戳。可是郵戳上的地址又有什麼價值呢?有的雜誌社試圖按郵戳查找他的地址電話,對方郵局回話說沒法查找,因為每天都有許多人寄信,所有的信件都蓋這個郵戳。所以很多編輯部至今還存著他的稿酬不知往哪裏寄。
當穀子向他們打聽柴門的通信地址時,他們似乎有點興奮,還有的表示要把稿酬寄來請穀子代轉,並請穀子幫他們向柴門組稿。看來他們仍然對他感興趣。
穀子每天坐在電話機旁,一百次兩百次地往外打電話,手發麻了,耳朵發木了,沒有任何結果。
和她同在二編室的梁朝東很同情她,說穀子你別打了,這不是人幹的活,連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穀子忙說對不起梁老師,我打擾你了。說著眼淚就快流下來了。
梁朝東趕忙說穀子你別誤會,我不是嫌你吵,我是說這個石總怎麼給你派了這麼個活,這個叫柴門的家夥是不是天外來客啊來無影去無蹤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人還是挺有意思的,要不我幫你打?
穀子忙說梁老師謝謝你不用不用還是我自己打吧,隻要你不嫌煩就行了。
梁朝東說打吧打吧,我出去一趟。說著就提上包往外走,還回頭笑笑說穀子你悠著點。工作是幹不完的,要學會享受工作,享受生活。
穀子愣在那裏半天沒動。
她覺得這件事太難了。
穀子終於鼓起勇氣向石陀彙報了尋找的艱難。她覺得自己太無能,領導交辦的第一件事就辦不好。
她紅著臉說完這些時,臉羞得通紅,眼淚撲嗒嗒往下掉。
但石陀卻表揚了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大堆柴門的作品,說我都看到了,你幹得不錯,你看這段時間你收集了這麼多柴門的作品,有兩百萬字吧?可以為他出文集了。不過你還是要找到人,不要氣餒,直到找到為止。在找到柴門之前,我不會分給你別的工作。
穀子看到石陀的神情充滿期待。
她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
其實,她並不是不願做這件事,她隻是怕石總著急,嫌她進展太慢。她非常想見到這個人。柴門的行為方式,僅僅是行為方式,就已經深深吸引了她。而對他的作品,也是越來越喜歡了。她暫時還不能理解,但在閱讀中感到了輕鬆和愉快。這是在以往的閱讀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穀子振作精神,又依次向中國作家協會和各省作協去信去電查詢,答複是一樣的:沒有這個人。
就是說柴門不屬於任何組織和機構。
柴門完全是一個沒頭沒腦不知來曆不知籍貫不知年齡甚至不知男女的人。
穀子有時突發奇想,柴門不會是個女人吧?這麼想著,穀子就笑了。她發現自己已被柴門折騰得有些神經錯亂了。
柴門已經成為木城出版社的熱門話題,二編室主任許一桃就鼓勵穀子說,石總的判斷不會錯,這個人值得花時間尋找。文學編輯梁朝東說,人家這才叫真正的寫作者,從不露麵,不追求寫作以外的東西。不像有些作家,寫點狗屁東西就自命清高。或者張牙舞爪,走到大街上都晃著走。生怕人不認得他。許一桃說梁子咱可不管那麼多,隻認稿子不認人,殺人放火有警察呢。美編小甲吸溜吸溜嘴,說這人有點怪啊,幹嗎這麼神出鬼沒的,沒必要嘛!達克一步跨進門,說穀子你別瞎折騰了,這人故弄玄虛,沽名釣譽,他就是靠這個吸引人的,和大街上裸奔沒有什麼區別。
梁朝東說:“社長,你這話有點刻薄,人家連麵都不露,怎麼叫裸奔?柴門實打實靠作品吸引人呢!”
達克說:“梁子你別瞎起哄,柴門的作品有什麼好?文學界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人。按他的話去回歸荒野,過原始人的生活,你幹嗎?”
梁朝東哈哈大笑,說:“我當然不幹!在城市裏多好啊。你看我每日美食美女美車,神仙一般自在,我才不願意回歸荒野。不過,我還是很敬重這種人,能隱身多少年不露麵,一般人做不到!”
達克大不以為然:“這種人沒什麼好敬重的,我就不信他能不食人間煙火!”
許一桃說:“我看你們兩個大概沒看過他的作品,人家柴門探討的是人類生命狀態,不是討論和尚愛不愛吃肉的問題,岔到哪裏去啦?”
梁朝東嬉皮笑臉道:“許大姐,你說對了,我還真沒看過柴門的作品,以後向穀子小姐多請教!”說著衝穀子鞠了一躬,把穀子鬧了個大紅臉。
穀子一直不好插嘴,在這樣的場合,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再說,她的確還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柴門和他的作品。這時她被梁朝東逗笑了,卻仍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達克說:“許主任,你官僚了吧?柴門的作品我還真看過,沒法喜歡,整個反對現代化,反文明,反人類進步,荒唐至極!”
許一桃笑道:“天哪!社長你的帽子太多了,要是倒退三十年,尋找柴門就輪不到穀子了,幹脆派警察得了。”
達克也笑了:“不是扣帽子,是他太不懂曆史,人類要進步,文明要發展,有誰能擋得住嗎?這人太可笑了!”
許一桃歎口氣:“可笑的也許是我們,悲哀就在於擋不住文明的腳步。人哪,就是太聰明了,說不定正應了《紅樓夢》裏的那句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達克說:“許主任,我看你已經中了他的毒了。幹脆,把柴門的作品拿回家去,讓鐵明書記看看,讓他給你洗洗腦!”
許一桃說:“你別說,我還真的把柴門的作品拿回去幾篇,鐵明居然很喜歡,還問我柴門是什麼人。”
達克吃一驚:“不會吧?鐵明書記會喜歡?你肯定弄錯了!”
許一桃說:“你以為他就會處分人啊?”
美編小甲忙打哈哈:“社長,這話題太沉重了,老說柴門沒勁。該下班了,你不請我們撮一頓啊?我最近發現一家杭州菜館,好極!”
達克笑道:“就你嘴饞。好好,你去招呼幾個人,湊一桌。咦,梁子呢?”
原來梁朝東轉眼間不見了。
小甲說:“別管他,肯定又和情人幽會去了,他忙著呢!”
正在這時,收發員錢美姿突然幽靈一樣從門外閃進來,站在達克背後,衝小甲擠眼。
達克轉身看到她,生氣道:“幹什麼你,老是把人嚇一跳!”
錢美姿笑嘻嘻道:“沒做虧心事,你怕什麼?社長,你們剛才的話我在門外都聽到了,我支持你的觀點,這個叫柴門的人反對現代化,應當舉報他!你放心好了,這件事由我來辦!”
達克說:“哪兒跟哪兒?這裏沒你什麼事,你別瞎攙和好不好?”
許一桃說我家裏還有事你們先聊,轉身走了。
小甲捂住嘴也走了。
錢美姿衝小甲背後嚷:“這好笑嗎?”
小甲沒回頭。
達克也要走,被錢美姿一把扯住,壓低聲音說:“社長,你怎麼能說我瞎攙和?我是幫你呢!石總不是要給他出文集嗎?不用你出麵,我能把這事攪黃了,你放心吧!今晚有飯局是不是?我願意參加,咱們商量商量。”
達克拿開她的手:“今晚我還有事,取消飯局。”說罷大步走了。
錢美姿愣住了,問呆在一旁的穀子:“穀子,我先前在門外明明聽到他們說有飯局的,怎麼轉眼又取消啦?”
穀子搖搖頭:“我……不知道。”忙忙地也走了。
這天晚上有沒有飯局,穀子不知道。但她在這天晚上做出一個決定,準備離開木城去尋找柴門了。因為她忽然有些害怕。她已隱約感到出版社不是個好呆的地方,她不知道該怎樣和他們打交道。
那麼,就不如走開。
尋找柴門畢竟是一件很單純的事。
在這之前,石陀已經催過穀子,說你光在家裏打電話不行,要出去尋找,要像偵探一樣抓住每一點蛛絲馬跡,從現場開始搜尋,路費資金不是問題。
可是這麼大的中國,茫茫人海,究竟從哪裏搜尋?
事實上柴門的行蹤也不是沒有一點線索。穀子從調查中得知,有的編輯部在事隔一兩年甚至三四年後,會突然接到柴門的信,讓把他的稿費寄到一個什麼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座小鎮,可能是一個山村,可能是一座海島,可能是一個碼頭,或者就是荒原、沙漠邊的一個小郵電所。有時是一封加急電報,讓把稿費寄到某一個地方的拘留所,讓人懷疑他犯了什麼事急等錢用。
讓穀子感到意外的是,柴門還曾讓人把稿費寄到過木城一家小客棧,不過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這說明柴門並不僅僅生活在荒野,有時也會流浪到城市裏住上一段時間。
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除了收集柴門的大量作品,還得到這麼多關於他本人的信息,穀子真是費盡了心力。所有這些信息已經清晰地勾勒出柴門的生活常態,那就是行蹤飄忽。他好像永遠都在旅途,永遠都在流浪。
穀子由此猜測,柴門是個沒有家的人,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
恰在這時,穀子得到一個信息,河南一家雜誌社一個月前剛收到柴門一封信,讓把他的稿費寄到甘肅敦煌的一家小客棧。這是個極為重要的線索,也是關於柴門行蹤的最新消息!
穀子興奮不已。
不能坐失良機,她決定立刻上路!
走前那天晚上,石陀在一個小飯館為她送行。席間,穀子試探著向他提了一個問題,說石總聽說你每年都在政協會上搞那個提案,土地在你心目中……真的那麼神聖?
石陀想了想,說給你講三個關於土地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是說軍閥張作霖應邀出席一個酒會。席間,一個日本人請張作霖賞一幅字,他以為張大帥大字不識幾個,肯定會當眾出醜。沒想到張作霖欣然答應,來到案桌前,揮筆寫了一個“虎”字,然後落款“張作霖手黑”,便擲筆而起。眾人見了,有人鼓掌喊好,有人大笑不止。這時張作霖的秘書湊上來,小聲提醒道,大帥,你落款的“張作霖手墨”的“墨”字下頭少了一個“土”字。張作霖眼睛一瞪,說你懂個屁!老子故意把“土”留下來的,別忘了這是給日本人寫字,不能把“土”送給日本人,這叫什麼?寸土不讓!明白嗎?
穀子噗嗤笑了,說第二個故事呢?
石陀說,以前有個埃及國王,請來幾位西方勘探者測量土地。勘探結束後,國王親自接見,並送了許多金銀珠寶,但告訴他們說,臨離開埃及時要脫掉鞋子,把裏頭的塵土倒掉。
穀子點點頭。
石陀說,第三個故事你可能不喜歡。相傳三千年前,兩個歐洲人率部乘船向愛爾蘭進發,事前兩人約定,誰的手先摸到愛爾蘭的土地,誰就是愛爾蘭國王。於是兩船晝夜疾行,接近岸邊時,落後的船主眼看前頭的船就要靠岸,情急之下,揮劍砍下自己的一隻手扔到岸上,搶先摸到愛爾蘭的土地,結果他做了國王。所以至今愛爾蘭的國徽上有一隻紅色的手。
穀子說,我的確不喜歡這個故事,太血腥太醜陋了。
石陀說其實這三個故事沒有本質的區別,它們隻是證明人和人類都把土地看成財富。如果從價值上看,這並沒有錯,因為土地是所有財富中最有分量的財富。小到地主、莊園主擁有幾百幾千畝土地,大到天子諸侯,宣稱四海之內莫非王土,就成為無數人的夢想,古今中外,幾乎所有的戰爭都是因為爭奪疆域,血腥和醜陋就無法避免了。
那你說……土地到底應當是什麼?
母親!
母親?
她是人類和萬物的母親!知道嗎?
石陀忽然提高了聲音,眼睛灼灼的,仿佛在和誰爭吵。
穀子有些感動。這話並不陌生,過去聽人說到這話像在唱歌。可此時從石陀嘴裏說出,卻有一種揪心的感覺。
……現代人太不把土地當回事了,城裏人已經失去對土地的記憶,連鄉裏人也把土地扔了,紛紛湧進城市,太可怕了……
穀子不知說什麼好,她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沉重。可她相信他的真誠。這個趨勢還能逆轉嗎?……
石陀搖搖頭。
就是說你和柴門都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現在退出還來得及。我不怪你。
穀子搖搖頭,不,我願意參加進來。
尋找柴門也許要很多年。
我在大學時就是長跑運動員。
石陀猛然抓住她的手:“說穀子我找對人了。我做夢派一個人去尋找柴門,夢見的就是你,一模一樣,那時我並沒有見過你,你說怪不怪?……當時你在荒原上奔跑,柴門就在你前頭奔逃,像一頭鹿在追趕一匹狼。你跑得快極了,正一點點接近他,柴門不時驚慌回頭,十分絕望的樣子。你窮追不舍,頭發一飄一飄的,你的衣裳被荊棘完全扯碎了,絲絲縷縷掛在身上,已經遮不住身體……你的身體差不多是裸露的,你的裸露的身體美得炫目,荒原上所有的動物都呆住了看……”
石陀沉浸在他的夢境裏,喃喃自語。穀子感到他的手掌冰涼冰涼的,一直都在顫抖。穀子慢慢把手抽回,睫毛上掛滿淚珠,紅著臉笑道:“石老師,我會那麼慘嗎?”
石陀定定地看住她:“你……叫我石老師?”
穀子說:“行嗎?”
石陀使勁點點頭,卻突然站起身,從窗戶往外張望,一副驚喜的樣子,神態一如孩童。
穀子有些納悶說老師你看什麼?
石陀說下雨了!噢下雨了!說著拿起那把隨身攜帶的雨傘就往外走,急急的樣子差點把椅子碰翻。他好像忘了穀子的存在,更忘了今晚是他請客應當埋單。
穀子趕忙付了錢追到飯館門外,外頭果然正下著小雨,小巷昏黃的路燈下細雨如網,發出沙沙的聲響。石陀以傘做杖,正氣宇軒昂地在雨中行走,已經走出幾十步遠,那件長衫一搖一擺的。
穀子沒有追上去,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先前那個侃侃而談的老師,突然就不見了,現在他是一個靈魂出走的人。她忽然意識到,了解這個怪誕的老師,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穀子終於上路了。
孤身一人。
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離開這座城市。
長途列車漸漸駛離木城進入曠野,麵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穀子獨坐窗前,望著遙遠的天際,忽然感到一種蒼茫。
一頭鹿追趕一匹狼……會是怎樣的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