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克有點生氣,又有點失落。
馬路對麵的茶館裏,兩人要了一個包廂。許一桃的熱情誠懇,很快打消了天柱的陌生感,也引發了他述說的欲望。事實上,天柱處在極度亢奮狀態。大哥失蹤幾十年,就像從人間蒸發一樣,可是你突然在茫茫人海裏發現了他的身影,隻要緊跑幾步,就能扯到他的胳膊了,你能不激動嗎?激動得要死啊!
沒等許一桃怎麼問,天柱就滔滔不絕地說開了。他說得語速很快,也很淩亂,說到天易的失蹤,說到柴姑,說到大瓦屋家族,說到天易小時候的挨打和木訥,說到梅老師和梅將軍,也說到他幾次到寺廟的事……許一桃聽得目瞪口呆,一個人竟然有這麼深厚的家族背景,會有這麼離奇的經曆,如果石陀真是當年的天易,他的一切行為方式就一下解釋通了。
但她還是不敢相信,看著天柱,說柴先生……天柱打斷她的話,說許主任,還是叫我天柱吧,聽著自在。
許一桃一愣,隨即笑了,說我大概比你大一兩歲,也好,就叫你天柱。天柱呀,我是想說,你說的情況很叫我感動,特別是你們家族一代一代人對土地的感情和執著,以及為此付出的慘痛代價,真的叫人震撼。但是你說的情況,隻能說石陀的某些行為方式,和少年時的天易有相似之處,但這並不能說明石陀就是天易呀。
天柱急了,說肯定是他!老和尚說我們已經見過幾次了。我在木城沒幾個熟人,隻有石陀最符合,年齡也對,不會錯!
許一桃說,你就那麼相信老和尚的話?
天柱說我信。幾十年了我大哥該出現了。許一桃點點頭,說我也希望石陀就是你大哥,這樣他就有親人了。說真的,石總這個人怪可憐的,像有自閉症,平時從不和人交流,我們對他了解也很少,就是看他一個人很孤單。但現在的問題是,要想確定石陀就是你大哥,不能由你說了算,因為你還是猜測。這事隻能由石陀說了算,問問他是不是那個失蹤的天易,失蹤以後這麼多年都經曆了什麼。這麼多年為什麼不回家,甚至連個信也不帶,到底為什麼?
天柱也冷靜了一些,訥訥道,是啊……為啥不回家,帶個口信也好啊……
許一桃說,現在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石陀。他七八天沒來上班,肯定是有原因的。
天柱看著她,你們一點都不知道他的住址嗎?
許一桃說,隻知道他可能住在爛街,還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就把前些日子梁朝東曾經跟蹤過石陀的事說了。
天柱又高興起來,說那就好辦了,我去爛街一家一家問,總會找到的!
許一桃說我陪你一同去吧。
天柱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說許主任,我看出來了,你這人心眼好!
許一桃拿開他的手,笑道,能讓你們兄弟團聚,比什麼都好。說著回首衝服務員招招手,要結賬的意思。天柱忙快步走過去,把錢付了。許一桃說是我請你喝茶,應當由我付錢的。天柱笑了,說這點錢不算啥,我有錢呢。
許一桃像是想起什麼,說你好像說過你在木城綠化公司工作?天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是公司總經理。
許一桃吃驚地看著他,說天柱你行啊!噢想起來了,前些日子上級檢查衛生城,你們把全城幾百塊草皮都換了新草,有市民議論,說你們在草坪上栽的全是麥苗,是你幹的吧?天柱撓撓頭說你也聽說啦?
許一桃說真是麥苗?
天柱沒有正麵回答,笑笑說,是不是麥苗明年春天就知道了。
許一桃說,如果真是栽的麥苗,那可正合了石陀的意思。沒想到他盼了多少年的事,你幾天就幹成了。
天柱說他也幹了四個夜晚呢,一天晚上,有後半夜了,我正好碰上,一身泥一身水的,可賣力氣了。他是自己看到,自己參加進來的。可惜那時還不知道他是我大哥!
許一桃忽然說,會不會就是那幾夜把他累病啦?
天柱一拍大腿,完全有可能!說不定是受了風寒,那幾夜可冷了。
許一桃說,他那個身體,連幹四個通宵,肯定吃不消的。
天柱和許一桃到達爛街,到處汙泥濁水,著實讓他們吃了一驚。石陀居然會住在這種破地方,真叫人難以置信。
尋找的確不容易。
爛街的居民對外來人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戒備。他們問了幾個人,都是不理不睬,至多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許一桃從他們的目光裏,能感到一股敵意,不由有些緊張,她沒有任何和這類人打交道的經驗。
倒是天柱一點也不害怕,拉起她說咱們往前走走。沒走多遠,天柱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天柱!天柱!
天柱聽到了,卻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裏會有誰認識自己?正納悶間,突然從一條胡同裏鑽出一個人,一邊喊一邊朝他跑來。
天柱轉頭一看,卻是王長貴!一時驚奇道,長貴哥你咋在這裏?
王長貴說我常常來這裏收垃圾,天柱你咋來啦?
天柱笑起來,說長貴哥你可真是個神仙!轉頭看許一桃疑惑的神態,忙說這是俺們村的王長貴,他是專門撿垃圾為生的,賺了不少錢。
許一桃點點頭,笑了。
王長貴卻抗議道,天柱你搞什麼搞?我以前是撿垃圾的,現在是收垃圾的!
天柱笑道這有啥不一樣?
王長貴說太不一樣了!現在我手下有七八個夥計給我打工,當老板和打工仔能一樣嗎?
天柱大笑起來,說長貴哥真是委屈你了,對不起對不起。
許一桃也笑了。
王長貴看了許一桃一眼,發現這女人和天柱年紀差不多,體態豐滿,皮膚白淨,一臉富態相。就伸手把天柱拉到一旁,低聲說天柱,是不是找了個相好的?你可不能亂來!
天柱撥開他的手,說你想哪去啦?我們是來爛街找個人的。
王長貴不依不饒,說那女人是誰?
天柱說給你說也不懂,別瞎打聽,我還有正經事呢。說著就要走開。
王長貴說行行,我不打聽了。哎,你們找啥人哪,這爛街上的人我都熟悉,要不我帶你們去找吧。
天柱驚喜道,那可太好了!
許一桃說,那就麻煩您了。
王長貴說你們到底找誰啊?
天柱說長貴哥,告訴你一件大喜事,我八成要找到天易了!
王長貴愣了愣,好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隨後就跳起來,說哎呀哎呀哎呀!天易?你說天易!找到天易啦?他在哪裏?在爛街?天柱這是真的嗎?……
天柱看他吃驚高興的樣子,忙按住他說,你先別太高興,這會兒還不能完全確定。有一個人,他叫石陀,在木城出版社當老總,喏,這位許主任就在他手下工作。這個叫石陀的人很可能就是天易。五十幾歲,背有點駝,高個子,戴副眼鏡。對了,平時老穿一件藍布長衫,像個油漆工……
天柱還沒說完,王長貴就打斷他的話,說行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就是石先生!我知道他住哪裏,這幾天好像病了,石先生就是天易啊?……
正在這時,天柱看到一些人正靜靜地圍上來,氣氛有些不對,忙拉住王長貴使個眼色,說別嚷嚷。
許一桃看到有十幾個人逼近,有些緊張,悄聲說天柱,咱們快走吧。
王長貴也看到那些人了,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去,說沒事沒事……
一個滿臉胡子的壯漢伸手揪住王長貴的衣領,凶巴巴說王長貴,你多什麼鳥事!那兩個生人是幹什麼的?
王長貴忙說,不是生人,我認識他們,那男的和我一個村,那女的是……
天柱走過去,說兄弟你把王長貴放了,我來給你說。
大胡子看天柱不卑不亢的樣子,有點摸不著頭腦,於是鬆了手,轉臉逼視著天柱,說你是什麼人!
天柱笑笑,這麼緊張幹啥?你們這裏不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
十幾個人呼啦圍上來,一陣亂嚷:
你說什麼呢!
胡說八道!
是個便衣吧?
揍他!……
許一桃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衝上來護住天柱,大聲說你們要幹什麼?不許打人!
王長貴也急忙張手攔阻,說他們真是來找人的,大夥不要誤會!
大胡子推開王長貴,邪笑著衝許一桃說,打人又怎麼啦?
天柱拉開許一桃,說打人就麻煩了。如果我是便衣,打了就更麻煩。兄弟,你說是不是?
大胡子一愣,示意那些人別動,重新打量天柱一番,說你們找誰?語氣明顯緩和了一些。
王長貴說,他們找石先生。
石先生?你們是他什麼人?
天柱說,我是他老家的人,這位是石先生一個單位的。聽說他生病了,來看看,沒別的意思。
王長貴說,是這樣,我敢擔保!
大胡子看著天柱,說那好吧,你們去看石先生。不過我警告你,別的事少管!說罷一揮手,一夥人全走了。
許一桃看他們走遠了,說這夥人怎麼像黑社會一樣?
王長貴低聲說,爛街上全是爛事,製假、販假、賣假、走私、賣淫,啥破事都有。他們特別警惕生人。
天柱說不管他們,咱們快去找人吧!
王長貴說好!不過,這一路上看見啥都裝作沒看見。
三人相跟著往前走去,一路上看到的和前些日梁朝東看到的景象差不多,亂哄哄髒兮兮的。不時有一股惡臭飄來。
走出兩百多米時,天柱忽然聽到一陣牛的叫聲,不過這聲音是變了形的,低沉、顫抖,聽起來極慘。
許一桃也聽到了,說什麼在叫,這麼恐怖?
王長貴低聲說是牛叫,前頭的屠宰場在給牛肚子裏灌水。
許一桃說灌水?灌水幹什麼?
天柱已知道是怎麼回事,可他沒說,臉色卻突然很難看。
王長貴說,牛灌了水,就能多出些肉,造孽呀。
說話間,屠宰場到了。三人經過大門口時,果然看到兩頭牛被捆住四條腿固定在木架上,各有一根皮管插進嘴裏,正往肚裏注水。兩頭牛都在痛苦地扭擺著腦袋,渾身都在顫抖,卻無法把皮管從嘴裏吐出,肯定是管子插得太深了。隻能發出低沉痛苦的叫聲。像哭泣,又像哀鳴。兩個男人正站在牛頭旁邊,不時把管子往牛嘴裏再插一插。
許一桃趕緊捂上臉,快步走了。
天柱一時臉色鐵青、渾身發抖。這一幕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個莊稼漢子對牛的感情,是別人無法理解的。那一刻,他真想衝進屠宰場,搶一把屠刀,宰了那兩個家夥。
王長貴看到天柱五指握得嘎嘣響,趕忙推著他離開,低聲說快走,別耽誤咱們的大事。
天柱在轉身的一刹那,兩眼突然湧出淚水。他知道,這個慘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這是一個很深的胡同。
胡同口停著一輛半新半舊的出租車。
王長貴朝裏一指,說石先生就住在最裏頭一個小院。
天柱的目光探進麵前這條窄窄的狹長的小胡同,深深吸了一口氣。失蹤了幾十年的大哥,就在這裏住著嗎?一家人苦苦尋找幾十年,路途是那麼遙遠,時光是那麼漫長,伯父伯母到死都在念叨著他。很多時候,大瓦屋家族的人都認為天易早已死了。可現在,他可能就藏在這裏頭,一個簡陋的小院裏。
天柱的腿有些發軟、發飄。
他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他怕不是,萬一不是,自己將無法承受。
許一桃已感受到天柱內心的緊張和激動,她知道對他來說,這將是一件具有決定意義的事。
她看到天柱剛要邁步走進胡同,又轉回身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點虛弱,幾乎是在求助。許一桃衝他笑笑,鼓勵道,不要太激動了,沉住氣!
天柱跟在王長貴身後,大步走進胡同。
許一桃緊隨其後。
胡同裏很安靜,沿途十幾家都是大門緊閉,一個人也看不到,隻有幾個人的腳步聲:
嚓!嚓!嚓!……嚓!嚓!嚓!……
終於到了。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大冷的天,天柱走出一頭汗水。
王長貴抬手在院門上嘭嘭嘭敲打了幾下。隔一會兒,開門出來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女人。女人苗條而秀氣,隻是皮膚有點黑,一看而知是個幹練的人。天柱略顯驚訝。許一桃卻想到了。在胡同口看到那輛停放的出租車,就想起梁朝東告訴她的話,說那天石陀在城外的山上呆了一夜,天明下山時,曾有個開出租車的女人來接他,並把他背上了車。那麼就是她了。
女人看到三個人站在門外,說你們找誰?但旋即認出王長貴,驚訝道,長貴你這是……有什麼事嗎?
王長貴正想著怎麼說,許一桃已走前一步,微笑道我姓許,是石總在出版社的部下。這些天石總沒去上班,大家擔心他病了,派我來看看。
女人又看看天柱,似乎有點猶豫,你們……那好,請進來吧。
這是一座標準的農家小院。
三間堂屋,三間東屋,西邊一個小廚房,院子很寬敞,中間有一棵很大的泡桐樹,樹上有個老鴰窩。還有一小片菜地,栽種了一些大蒜,綠油油的很可愛。
石陀確實是病了,仍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看見天柱和許一桃,十分高興的樣子,要掙紮著坐起來,被女人伸手按住了,說你不要亂動!口氣是疼愛的,又是威嚴的。
石陀果然躺下不動了。看得出,他很聽那女人的話。
許一桃說,真不好意思,來時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地方,什麼禮品也沒買。
女人說你應當了解他的,他從來不講究這個。
許一桃說,石總是什麼病,到醫院看了沒有?
女人說他從來不去醫院的,所以我平時在家裏備了一些藥。前些日四夜沒有回家,回來時像個泥人,精疲力竭又十分興奮的樣子。我問他幹什麼去了,他說種麥子去了,還說真是過癮,說天柱真是能幹,做大塊文章,比他強多了。他說他就沒這能耐,隻會每年寫個提案,一年年沒人理睬,人家天柱吃喝千把人說幹就幹了。把木城幾百塊草坪都變成了麥田。他說的話我完全不懂,什麼麥田,什麼天柱。我摸摸他的額頭,熱得燙人,我以為他在說胡話,發燒燒得,趕緊給他吃藥。吃完藥,他就睡著了,帶著一身泥水,把個床也弄得稀髒。我隻好給他脫掉衣服,用濕毛巾為他擦澡,重新換上床單。做這些事,他一點都不知道,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別看他瘦弱,平日並不經常生病,可是一旦生病就很厲害。那天我有點害怕了,就出去為他請了個老中醫來,老中醫看過後,說是受了風寒,加上疲勞過度引起的,就開了一些中藥。我天天為他熬藥吃,還按照老中醫的吩咐,在冰箱裏凍了一些冰,為他冷敷,主要是壓住高燒。不然會引起更大的麻煩。前三天真是嚇人,燒得嘴唇開裂起皮,還不斷說胡話,一會兒亢奮得大喊大叫,一會兒哭泣,哭得哽哽咽咽。這幾天終於退燒了,也能吃點粥了,人也清醒了,卻又不說話了。就是躺在床上發呆,安靜得像沒有這個人。
許一桃能想到,這女人和石陀一起生活,一定是寂寞的。可在她的述說中,更多的卻是疼愛。石陀一時看看她,一時看看天柱,一時看看許一桃,臉色始終掛著木訥而單純的微笑。他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王長貴一直對著石陀看,仿佛在回憶什麼。看了一陣子,把天柱拉出門,悄悄說,天柱我看他是天易!天易小時候我見過,這人臉上有點小時候的影子。還有他的個頭、皮膚,多像你大伯柴知秋!過會兒你先慢慢問,我得先回去,那邊收的垃圾急等運走。說完匆匆走了。
天柱重新回到屋裏時,那女人盯住天柱看,說你就是天柱?顯然剛才許一桃告訴她了。
天柱說是,我就是天柱。
女人說你真的帶人把幾百塊公共草坪變成了麥田?
天柱說是,石陀哥跟著幹了四夜。
女人點點頭,怪不得他那麼興奮。
天柱忽然搓搓手,請問你……怎麼稱呼?
女人說我姓林,叫林蘇。
噢,林……大妹子,我想問石……大哥幾句話,行不?
女人有點奇怪,但還是點點頭,說你問吧。
天柱拉個凳子坐在石陀床前,抓住他一隻手,忍住內心的激動,說大哥你知道我是誰嗎?
石陀笑笑,說你是天柱啊,我當然知道的。
天柱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小時候叫啥名字?
石陀收起笑容,說小時候……
你小時候是不是叫天易?
石陀困惑地看著他,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顯然,這問題太突然,就像被雷擊一樣,腦袋裏成了一片空白。
天柱已收不住了,急切道,大哥,你還記得草兒窪嗎?草兒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