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認了“妹妹”那一天起,高子文這個哥哥就處處擔負起照顧妹妹柳葉眉的職責來。他倆年齡都很小,事情往往有失分寸,哥哥偏袒妹妹,也便難免做得過分,調皮搗蛋過了火。
評彈師父高滿天對兩個孩子要求十分嚴格。他對阿眉說,要彈得一手如行雲流水的好琵琶,必須苦練,等到天目張開,額心會有一隻“琵琶眼”。
“別聽我爸說得那麼邪乎,世上哪有什麼琵琶眼?莫聽!莫聽!彈琵琶靠的是天分,隻要老天肯賞飯吃,你就能吃得上這碗飯!”
哥哥每次說這種話的時候,口氣活像個大人。哥哥專門跟師父唱反調,師父說東,他偏要說西。師父讓他上學,他偏要逃學去看些沒名堂的地方戲。說那才子佳人的戲,唱得慢慢悠悠的,他不喜歡,專看武戲,打打殺殺,上下翻騰,徒手翻筋鬥。師父讓他練琴,他卻一有空就在屋裏翻筋鬥,有時撞翻了茶杯茶碗,碎瓷片落一地,阿眉就趕緊拿笤帚打掃,免得讓虹大娘看見了,他倆又要挨罵。
虹大娘一直在高家幫工,已經許多年了,逃難也跟著。她家在紹興鄉下,兩個孩子最喜歡聽她講鄉下的故事。她說日本人沒打進來那會兒,天下太平的時日有多好啊!家家戶戶吃過夜飯,就劃上烏篷船趕去看戲。所有的戲都在水上表演,看客都在船上,一家一條船,坐在船上邊看戲邊吃小點心,嗑瓜子,吃小河蝦,吃老酒,美哉美哉。
虹大娘又問阿眉,日本人打進來之前,家裏是做什麼的。阿眉一邊剝毛豆,一邊對大娘說,父親叫柳元熙,戰前在南京開了一家小百貨店,因為地處鬧市區,生意還是蠻好的。誰知日本人打進南京城,父親命薄,在逃難路上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了,母親也被他們抓了去,至今生死不明。
“虹大娘,你怎麼又問阿眉這些傷心事?不是說好叫你不要問的嗎?”高子文跑到廚房來找吃的,就撞見虹大娘跟柳葉眉聊過去的事,他不許她們聊這些,是怕妹妹傷心,耳環的事讓他一下子長大了,他懂得要保護妹妹。
柳葉眉說:“不怪大娘,是我自己聊起來的。”
這時,師娘來廚房叫柳葉眉趕緊回屋練琴。“你師父又在那兒大發脾氣呢!”師娘說。
師父板著一張臉,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厲聲訓斥阿眉。他說天下不太平,日本人都欺負到咱們腦門頂上來了。他們殺人放火,燒殺搶劫,奸淫婦女,無惡不作。阿眉,難道你忘了嗎?你的父親是怎麼死的?那是被日本人活活用刺刀捅死的啊!好好的中國人,沒招惹誰,沒得罪誰,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弄死了!他死得冤啊!還有你的母親,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被日本人抓去,那還有個好啊!就算是活著,也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啦。
我現在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就是想讓你好好練琴,將來有點本事可以一個人出來走江湖,餓不著凍不著,別的孩子可以懶點兒、饞點兒,那都無所謂,因為人家有爹有媽,而你就不行了,你將來靠誰?師父師娘早晚是要老的,唱不動了,掙不到錢,全家老小就得餓死。
他的嘴一張一合,溜溜地把柳葉眉罵了個夠。柳葉眉操起琴來,一言不發開始練琴,屋子裏頓時充滿了急切、慌亂、有金屬質感的聲音,連對麵牆上掛著的那條紙蛇都跟著動了起來—那條“小蛇”還是她跟哥哥高子文剛認識的時候,哥哥送給她的呢。
清晨。日本人打進南京城,她正在家門口玩一條“小白蛇”,突然被父母打扮成小男孩,在慌亂之中踏上逃難的旅程。她的“小白蛇”被母親扔在地上,千人萬人從上麵踏過,碾得粉碎……
回憶像夢魘一樣,從眼前掠過。柳葉眉的琵琶彈得已經有些像樣了。她的師父當著麵罵她,暗地裏還是把她誇成一朵花,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孩子有靈氣,是唱蘇州評彈的那塊料。
“比你年輕的時候強多了。阿眉這孩子有靈氣啊!”
師父暗地裏跟師娘談到柳葉眉,常常拿她跟師娘年輕的時候做比較。師娘年輕的時候也學過評彈,那時她還有個好聽的藝名,叫“一日紅”。師父笑言,是“一日紅”這個藝名起壞了,所以隻紅了一日,就無聲無息嫁人了。師娘笑道:“還不是急著嫁給你,就再沒心思唱下去。”師父點頭稱是。人各有命,唱不唱得出名堂,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那陣子柳葉眉日日刻苦練琴,琴技大長,手指卻一日比一日疼痛。有時候,她實在不想練習,想逃跑,卻聽到師父在裏屋“哢哢”地咳嗽,又隻好咬著牙堅持練下去。終於有一天,琴弦斷了。原來,高子文幫阿眉用剪刀剪斷一根琴弦,假裝是阿眉練琴時彈斷的。師父識破了詭計,以為是阿眉自己的主意,用戒尺打阿眉,懲罰她撒謊。誰知第二天,阿眉竟然不見了。
§§第二章 花婆婆巧遇蔣書芬 貌美女慘遭寇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