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甘第一次看見阿眉,是在雨繁茶館裏聽《白蛇傳》。她穿的是月白色絲緞旗袍,上麵有細細的柳葉,遠遠望去,腰肢很細,比一隻青瓷花瓶的弧線還要好看。老甘不常聽評彈的。他是一個大商人的兒子,平日裏打交道的都是一些生意人。老甘對風花雪月的向往埋在骨子裏,平時絕不外露,老甘的父親,老老甘對這個長子非常滿意,19歲那年早早給他娶了一房妻,妻子是米商的女兒,名叫鳳喜。
這家雨繁茶館,離老甘家住的巷子並不太遠,老甘每天進進出出,倒也不時地路過這裏。可他一次也沒有進去過,裏麵傳來的嫋嫋樂音常常令他心癢難忍,越是這樣,他就越是要管住自己的腳後跟,仿佛一腳踏進去,就永遠不能回頭。
後來老甘知道,命運這東西你是逃不掉的,有一天,你注定會來到某個地方,注定會遇到某個人。
台上懷抱琵琶的女子端坐在那裏。茶館四周竹簾低垂,茶客們都很安靜,偶然聽到茶碗蓋發出“叮”的一聲輕微細響,很快地就被三弦和琵琶聲蓋過去了。她唱蘇州評彈已經有些時日了,偶爾,老甘會聽父輩們提到這個名字:柳葉眉。在鬧哄哄的飯桌上,老甘聽到這個名字,心裏竟會微微一振,別的就沒有什麼了,他吃他的排骨湯泡飯,父親的朋友們談論他們的生意經。
有許多聲音在老甘這裏是不過耳的。在這個庭院裏長著青苔的大家庭裏,每天一睜眼,各種聲音不絕於耳。有父親訓斥下人的聲音,有婆媳拌嘴的聲音,孩子哭,大人叫,耳根子一刻不得閑。
老甘是喜歡一個人琢磨事的人。除讀古書之外,平時還喜用毛筆畫些山水畫。他畫山水,與別人不同。別人或素墨線描,心細如絲;或豪放潑墨,大刀闊斧。他卻偏愛彩繪,用細條勾勒,彩墨著色,畫花鳥,畫古亭,畫山水,畫婦人,色彩豔麗奪目,看過的人無不驚歎。
就是這些“不倫不類”的畫,讓老甘成為了朋友圈子裏的一個異類。別人愛好的都是純正的中國山水,畫鳥,畫牡丹,畫荷花,素墨,畫麵清淡,老甘卻反其道而行之,畫出瘋狂濃烈的視覺效果。一個留洋回來、見多識廣的讀書人對老甘的畫做出如下評語:“美哉!集西洋畫與國畫於一身矣。”
這個留洋回來的人就是老甘的朋友楊先生。這天,他和老甘一起在雨繁茶館裏聽《白蛇傳》,關於阿眉的一切,都是這位見多識廣的楊先生透露給他的。
他說,阿眉父母雙亡,是個孤女。他又說,她父母是日本人殺的,死狀慘烈。這樣簡單聊了兩句,楊先生對老甘使了個眼色,說道:“聽戲聽戲。她唱的《白蛇傳》,真真是腔調美得來!”台上,一桌二椅兩個人表演評彈,而在老甘眼裏卻始終隻有阿眉一個人,左邊那個身穿青布長衫手執三弦的男人,好像在瞬間隱了身形,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右邊坐著的那個女人,把光彩全都奪了去。她太耀眼了。
懷抱琵琶的阿眉眼睛望著虛無的遠方,邊彈邊唱,她正唱到《白蛇傳》第三回《移家》。評彈是盛行於江南一帶的地方曲藝,是評話和彈詞的合稱。因為起源於蘇州,也被稱為蘇州評彈,在老甘居住的這座江南名城也很流行。父輩們常聽這種柔聲細語的曲調,在下午或者晚上消磨著如絲綢般柔軟細滑的時光。兒時的甘嘉義真是搞不懂,那些大人們上茶館去幹什麼,咿呀,噥呀,兜來轉去總是那麼幾個調調,有啥好看的呢?
這個下午,見到阿眉,他終於有些開悟了。他們哪是來聽戲的,他們是來看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