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三點鍾的光景,老甘午睡剛醒,正欲鋪開紙筆作幅新畫,外麵急匆匆跑進個小丫鬟,氣喘籲籲,人都站不穩的樣子,手按在胸口定了半天神,這才說出“楊先生來了”這句話來。
老甘手裏拿著一支蘸滿墨汁的毛筆,一手按在宣紙上,側過臉來看那丫頭,不緊不慢地說道:“楊先生來了,又不是鬼來了,你慌什麼?”
小丫頭一時間紅了臉,正欲說話,竹子青色絲緞門簾一掀,西裝革履的楊先生走了進來。楊先生是一個頗招女孩兒們喜歡的俊朗人物,個子長得高大,麵孔輪廓分明,高鼻梁大眼睛,下巴突出有力,整個人生得漂亮得很。女孩子們見他,嘴上不說,心已怦怦跳個不停,不論主仆個個都要暗地裏瞄他幾眼。
“我說怎麼弄得我家院子裏雞飛狗跳的呢,原來是俊才來了。”
楊先生一邊用手整理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一邊笑道:“就這麼不歡迎我?”
老甘說:“正畫畫呢!”又對傻站在一旁的小丫鬟說道:“還不快去泡茶!”
支開了小丫鬟,兩個男人有機會說起悄悄話來。原來,那天在雨繁茶館聽《白蛇傳》,楊俊才對那個唱評彈的柳葉眉發生了興趣,回到家中入魔一般,看到屋裏、牆上、地下……哪兒哪兒都是那唱評彈女子的影子。
“我可能犯了毛病了。”楊先生說。
“什麼毛病啊?”
“就是戀愛病呀!以前犯過幾次,都沒傷到筋骨。就拿上次我愛上的那個唐小姐來說,你還記得吧?頭發卷卷的那個—”
老甘眼睛向上翻,努力回憶著楊先生說的那個頭發卷卷的唐小姐,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楊俊才推了他一把,說:“哎呀,算了吧,想不起來就算了。我來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情。”說著,就把想請唱評彈的阿眉吃西餐的事情,跟老甘說了一遍。
老甘說:“你請她吃飯,叫上我幹嗎?”楊先生說:“三個人一起吃,不會太尷尬嘛,這麼說定了啊。”楊先生早年間曾在法國留過學,學業上不知學了哪些,倒是性格上有些像法國人了,浪漫得很。從年歲上說,楊先生比老甘大約要年長八九歲,推算起來已是三十出頭了,卻依然還是單身一人。戀愛倒是沒少談,左一個唐小姐,右一個蘇小姐,個個傷筋動骨,撕心裂肺,中間過程曲折而又複雜,可就是沒有結果。
這回他說,他看上那個唱戲的柳小姐啦。老甘心裏一動,嘴上本能地強了句,評彈不是戲。老楊卻說,一樣一樣,在我眼裏,戲不重要,唱戲的女子本身才是重點。
老甘就不想再跟他爭下去了。這女子雖然是他跟楊先生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認識的,但是人家老楊畢竟是未婚人士,戀愛談得再多,也不影響人家再追女子。而自己卻是已婚男子,遇見再美麗的女子,也隻能遠觀罷了,動不得心思的。他老婆鳳喜人雖粗陋些,但幹活還算勤快,況且已懷有身孕,大著肚子在老屋的房前屋後走來走去,像一種無言的提醒,遠遠地對他喊話:“喂,老甘哪,我是你的人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大肚子鳳喜對夫君的喜愛是盡人皆知的。甘家全家人圍坐在圓桌前吃飯,仆人端上來一鍋雞湯,砂鍋的蓋子剛一揭開,身穿翠綠夾衣的鳳喜便拿紅漆筷在砂鍋裏撈呀撈的,撈到雞腿後毫不猶豫地夾出來,放到夫君的米飯碗麵上。“吃啊吃啊,雞腿最香了!”
甘家父母對看一眼,隻是竊笑,並無多言。
甘家是開明人家,對鳳喜持寬容態度。若是遇上家教嚴苛的人家,這樣沒規矩的女子,是要遭到嚴厲嗬斥的。但在甘家卻能得到寬容,特別是老甘的母親,她很喜歡這個兒媳婦。雖然她長相平常,人又有幾分男孩性格,粗魯豪放,但她的母親王夫人是極其溫婉和氣的。兩位夫人是牌桌上認識的,有一天,忽然聊起兒女來,當得知甘家的兒子與王家的女兒正好同歲,都是十九歲時,這樁婚事就在稀裏嘩啦的洗牌聲中敲定下來。
吃飯的地點定在“小巴黎”。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西餐館,麵積最大,裝潢也最奢華。它坐落在市中心的一條繁華街道上,靠外側的窗戶上裝飾七彩玻璃,甚是炫目耀眼。
老甘並不喜歡吃西餐。江浙一帶的菜肴足夠精致,日常飯菜都甚是好吃,紅燒肉燒得油汪透亮,裏麵還有筍幹和醬煨蛋。這其中的滋味在西餐中是根本吃不到的。但為了見到柳葉眉小姐的真容,老甘答應了楊先生的請求,陪他一起請柳小姐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