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甘離開雲城去了蘇北,柳葉眉的生活重又變得空洞無味起來。家裏到處都是他畫了一半的畫,柳葉眉將它們晾幹卷好,放置在櫥櫃頂端,又把他用過的毛筆和顏料小心翼翼地收好,想著有一天老甘回來,還能接著再用。
柳葉眉停職在家,日子過得無聊,也見不著什麼人,團裏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她全然不知。既然被停了職,單位食堂自然也是不能去了,不然會被人笑話,說:“瞧這人臉皮厚的!班兒都沒得上了,還跑這兒來蹭飯吃!”想想隻有自己上街買菜。
她覺得自己飄浮著,走起路來沒有重量感。她邊走邊想那些傷心的往事,想到父親的慘死,母親的失蹤……自己與師兄高子文兩小無猜,原本以為長大以後能嫁給他,卻無端殺出個古董商人萬葉軒,並且跟他生下女兒小萬萬。從此以後,柳葉眉就感覺自己再也配不上高子文了,一再躲避他倆之間的感情。
她傷師兄很深。師兄並不知道這件事背後的隱情,隻單純地以為,柳葉眉愛老甘更多一些,所以才會放棄自己。
他這樣想,自然也有道理。
一路上,她看見了許多熟人,麗麗,玲玲,沙沙,最後一個出現的是楊細雪。楊細雪穿一身嶄新的列寧裝,正以一種奇怪的步態向前走著。柳葉眉見迎麵走過來,笑著說:“你穿這麼漂亮,要去幹嗎呢?”
“我嘛。”她說話有點得意洋洋的勁兒。“我到照相館,去拍結婚照呀。哎呀,麻煩死啦!”
“結婚?這是跟誰結婚?”
“怎麼,你還不知道啊,就是你師兄高子文呀!我倆秘密戀愛很久了,這下終於可以把我們的關係公開了,好高興喲!”
柳葉眉僵在那兒,不知說什麼才好。楊細雪說:“怎麼啦?柳葉眉,我倆結婚難道你不高興?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恭喜恭喜!我現在停職在家,消息也不靈通,你看連你們結婚那麼大的事都沒人告訴我。前兩天我還去過師父家呢,也沒聽他們提起。”
“還說呢,你那老頑固的師父,對我倆的婚姻好像並不支持,連句話都沒有,也不肯拿出錢來辦婚禮。哎呀,我都忘了,柳葉眉,你從小是在他們家長大的,要不你去幫我跟你師父說說吧!”
柳葉眉覺得不好推脫,隻好點頭答應。她知道師父一直不喜歡楊細雪,視她為妖孽。此番楊細雪要跟他兒子結婚,師父高滿天一定是又氣又怨。柳葉眉最見不得師父生氣,但對於師兄的婚事卻也無能為力。
她買完菜之後,順道去了師父家。上回她跟老甘在宿舍裏被人圍堵捉奸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柳葉眉這姑娘完了,名聲壞了,作風不好,將來哪個男人還敢要她。又聽說柳葉眉已經被劇團停職檢查了,師父更是火冒三丈,派人把柳葉眉叫來罵了一頓。
師父一家人正在小院裏圍著小飯桌吃飯。見柳葉眉來,師娘忙去添副碗筷,招呼柳葉眉坐下一起吃飯。高子文低頭劃飯,並不多說什麼。師父主動提起兒子的婚事,說:“他們什麼事也不跟我商量,婚姻大事,擅作決定,我這個爹算是白當了。”
師父吃飽了飯,將碗筷一推,說:“阿眉,你來,到我屋裏來。”說著就背著手進屋了。師娘衝阿眉擠擠眼說:“他這是要跟你發牢騷呢,說什麼你就聽著好了。”
“噯。”
師父的房間裏擺著各式樂器,有琵琶,月琴,古琴,還有一把西洋樂器小提琴也並列擺放在一起。師父這輩子最愛樂器,他的家就像一個樂器博物館,陳列有序,每把琴都有它的特殊來曆。
“阿眉,你坐。”
師父點起煙鬥,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柳葉眉在琴凳上坐下來,她知道師父好久沒有訓話了,今天這一番談話時間自然短不了。果然,高滿天從日本人打進南京城講起,講到如何在路邊拾到一個沒爹沒媽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又講到如何教柳葉眉學藝,學琵琶,學身段,學唱戲。
“評彈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師父說,“多溫婉,多柔美,多滋潤。”
師父說:“本以為你和子文兩個人都出息了,都加入了雲城評彈團,一個當團長,一個唱主角,這日子過得不知有多和美。可你們這兩個沒出息的,好日子剛過了兩天,就開始胡鬧啦。一個因為男女之事被團裏停了職。另一個鬧得更荒唐,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要娶那姓楊的小妖。那女子麵相不正,是個鬧騰的命。”
柳葉眉說:“師父,人各有命,您就準許他們結婚吧。”
“是啊,證都領了,我又能如何阻攔。”
師父突然湊近阿眉的耳朵小聲說:“那女子是個蛇妖,我兒子這輩子有得鬧了!”
阿眉耳邊響起評彈《白蛇傳》的唱腔。那聲音憑空而來,一聲聲,一句句,婉轉傷痛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