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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在雲城秋意正濃的街道上緩行。司機老吳是楊家的老傭人,頗懂得主人的心思。他知道主人此時希望車子開得慢一點,穩一點,好讓他跟這個巧遇的女子多聊上幾句。

他在後視鏡裏觀察他倆,知道他倆並不是一般關係。他手中拿著一隻紙製的小蛇給她,她仿佛想起了什麼,拿著那小蛇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小白蛇,我九歲那年就玩它。可惜日本人打進來,玩具被逃難的人踩碎了。”

“所以我要賠你一個啊。”

“那不關你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是日本人的事。”

“鬼子投降都那麼多年了,你還記得他們欠下的債。”

“國恨家仇,哪那麼容易忘記啊!”

他們聊了一路,關係漸漸近起來。到了供銷社門口,楊先生叮囑司機在門口等候,他親自陪柳葉眉進供銷社買東西。柳葉眉說:“我們要是回到二十年前就好了。”楊先生說:“那就讓我們回到二十年前。”

“文革”還未結束,市場並不豐富,隻有有限的幾樣東西,而且還要憑票供應。柳葉眉手裏拿著醫院給開的證明,可以買二斤紅糖和五斤雞蛋。楊先生熱心地幫助柳葉眉挑雞蛋,把雞蛋一枚枚地放到燈箱上去照。

燈箱是一個帶燈泡的盒子,燈泡放在下麵,雞蛋放在上麵,可以照見雞蛋內部的情況。如一枚雞蛋內部發黑,或者已經散黃,都可以要求售貨員予以退換。

楊先生見柳葉眉繃著臉很認真地挑選雞蛋,就也學她的樣挑雞蛋。他說自己在香港從未進過菜市場,百貨商店他倒是經常去的,裏麵的東西應有盡有。還說如果柳葉眉有機會去香港,他將帶她去香港最繁華的街上逛逛。

柳葉眉想,眼前這個人,如果換成老甘,該多好。楊先生好像聽見了她心裏的聲音,馬上又找補一句:甘嘉義如果回來,就更好了,咱們仨一起去。柳葉眉眼前出現三人一起走在繁華街道上的景象。那些事仿佛發生過,留在記憶裏,沉澱下來。她在燈箱裏看到了從前的景象,她對楊俊才說,這些年,不知老甘在哪裏。

楊先生聽後愣了一下,就說:“老甘啊,我幫你找找看,聽說他人在美國。”買好東西,柳葉眉邀請楊俊才回家小坐。楊俊才一進門就看見掛在牆上的琵琶,說:“現在還唱評彈嗎?”柳葉眉說:“不讓唱了,劇團都解散了。”楊先生說他這次從海外回來,就是太想聽評彈了,有種聲音牽引著他回來。

想當初,在落雨過後的清涼午後,清茶一杯,邀三五好友一起聽曲,是何等雅事。到如今物是人非,老友遠走他鄉,茶室征為它用,雅趣不再。然彈琴之人風韻依舊,楚楚動人,乃不幸中的萬幸。

柳葉眉請他入座,親手泡了清香的綠茶給他喝。二人喝茶、聊天,其樂融融。光陰仿佛倒退到二十年前,他和她,還有老甘,三人泛舟湖中,談天說地。那時年輕,以為時光永遠不會退色,天藍水綠,雙頰緋紅。船漆是新的,槳是新的,天上的太陽也是新的。

她坐下來,試著撥動琴弦。他看著她,她還是那樣美。身上穿的雖然隻是最簡樸的裝束:上身是白色的確良襯衫,下配碎花大擺裙,襯衫紮進腰裏,但纖腰一束,靜動生香。

“柳葉眉,你好像被人放進冰箱,一點都沒變,永遠那麼美。”

“冰箱是什麼?”

“冰箱,怎麼跟你說呢,冰箱就是一種低溫的、存放食物的盒子。”

“食物為什麼要放進去?”

“保鮮啊。就像你一樣,永葆年輕。”

柳葉眉摸摸自己的臉說:“哪有人永葆青春的?我這是外表看上去光溜溜沒什麼變化,內裏已是傷痕累累,橫一道、豎一道,無處不傷了。”

“你還想著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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