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快的,轉眼間薛紅花已長到九歲,模樣跟九歲那年的柳葉眉一模一樣。那一年,要不是日本人打進城,九歲的柳葉眉還在家門口玩耍,手裏拿著造型逼真的小白蛇,邊跑邊唱。
現在,小紅花手中也有一條小白蛇,竹節,紙質,跟當年柳葉眉玩的那條一模一樣。楊先生和小紅花在院中玩耍,孩子不時發出“嗬嗬”的笑聲,柳葉眉在屋中隔窗向外張望,她看到像畫一樣美好安閑的景象。
這就是傳說中的幸福嗎?
但是隱隱約約地,柳葉眉似乎感覺到還缺點什麼,她把目光停留在牆上的那幅畫上—《紐約夜景》,這是一幅繡畫作品,是甘嘉義回國時送給她的。也許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見麵啦。她想。
他們的笑聲依然一陣一陣地傳來。柳葉眉倚窗細看,她看到一個幼小的、肉身輪回之前的自己。那時的她,如果沒有戰爭,又會不會走上評彈這條路呢?不得而知。
人這一生不是用來回憶的。日子過著過著,就成這樣了。或許幸福,或許有些遺憾,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下你已經得到了一些,這一些是實實在在用來享用的;而沒得的東西永遠是用來懷念的。對柳葉眉來說,老甘就是用來懷念的。可能在潛意識裏,她一直在等的人,就是這個老甘吧。
楊先生太寵孩子了。自從老楊娶了柳葉眉,成為小紅花的外公,他就一刻不停地寵愛著孩子,自稱“老賤人”一個。孩子指東他不敢往西,孩子要星星他不敢給月亮。
楊先生一生閱人無數,可謂經驗豐富,卻從未有過一個完整的家。他母親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去世,楊先生一直單身,母親一直把他當成一個孩子。楊先生從“孩子”直接過渡成一個“外公”是有些不適應的,他常常忘記自己的外公身份,跟可愛的小紅花混在一起,把自己變成一個老小孩。
他們一起去遊樂場玩,原本是不打算帶柳葉眉一起去的。小紅花說:“外婆最囉嗦!不帶外婆去玩!”老楊就也學小孩的樣子撅著嘴說:“對,外婆最囉嗦,不帶她去!”
小紅花長得可愛,帶她的保姆又很會打扮她,粉色的小紗裙正好齊到膝蓋,娃娃頭,一排整齊的小劉海剛好齊眉,劉海下麵是一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誰見都說,這孩子眼睛長得太漂亮了。
有這麼一個“洋娃娃”在,自然成了全家人的中心,楊先生更是帶著“洋娃娃”看馬戲,吃河鮮,玩遊船。每天早上的小籠包都是老楊親自去給孩子買的,專門要買老劉那一家的,皮薄料足,一口一個小肉丸。
這天他們去遊樂場玩,老楊給孩子帶了一大兜吃的東西。老楊問柳葉眉到底去不去,柳葉眉立刻從裏屋衝出來說,當然要去,聽說大摩天輪可漂亮了。這一年,雲城有了第一架從國外引進的大摩天輪,高聳入雲,成為雲城的時尚標誌。
三人一起坐在簇新的、還帶著油漆味兒的大摩天輪上,小姑娘興奮得直跳腳,開動那一刻卻又安靜下來,仿佛有些擔心似的一隻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嘴微張著,觀察動靜。
摩天輪徐徐上升,帶領他們逐漸脫離地麵,脫離稔熟的日常生活和慣性,去往另一個地方。柳葉眉微閉上眼,仿佛聽見歲月的年輪慢慢旋轉的聲響。她身邊的景物不見了,她又重回九歲那一年的光景:父親複活,母親年輕溫婉,麵容姣好,他們坐在圓桌旁吃飯。寂靜無聲,光陰仿佛可以這樣永遠停留。
她,永遠的九歲女童,永遠不會長大的柳葉眉。
她,永遠的母親,臉上沒有傷疤。受日本鬼子淩辱的記憶,不複存在。
他,永遠的父親,沒有死,還活著,年輕力壯。
這樣一家人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太陽透過玻璃窗,照在圓桌上,桌上擺滿精美的菜肴,還有精致的法國葡萄酒和俄國香奶酪,麵包切成片,像玻璃櫥窗裏的展品一樣擺得整整齊齊。有刀叉也有竹筷,擺放有序,等待主人來歡宴。
如果沒有日本人打進城,這場歡宴將永遠繼續下去,無人打擾,寧靜悠遠。
當大摩天輪轉了一圈之後,柳葉眉發現從裏麵下來的三個人全都變了模樣:她被縮小,紅花被放大,而楊先生變得非常年輕。薛紅花九歲生日那天,楊先生悄悄找律師立下遺囑,單獨給紅花留下一大筆錢,放在粉彩瓶內。柳葉眉忙著整理評彈資料,去錄音棚錄音,並沒有注意到那份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