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錢請她下館子,就買了一根雪條給她。你沒看見她吃雪條的樣子,用你們的行話來說,簡直是一門藝術。一根雪條在她嘴裏比在任何人嘴裏待的時間都長,她不像我們用牙齒,而是用舌頭慢慢地舔,用嘴輕輕地含。如果雪條融化得太快,她就抽出來讓它歇一會兒,等雪條上凝聚了水滴,她又及時把它含住。雪條在她嘴裏滾來滾去,直到隻剩下那根木片。就是木片,她也要含一會兒才舍得丟掉。我母親說看青葵吃雪條,就知道她是一個懂得節儉的媳婦。
十天之後,我們唐山就發生了震驚全世界的裏氏七點八級地震,你們都應該聽說過。即使死了我也不會忘記那個時間:1976年7月28日淩晨3點42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的,反正我醒了,身上隻穿著一條褲衩。父母尖叫著跑出門去,一塊水泥預製板砸在他們的身後。泥沙俱下,生死攸關,他們把我這個獨生子留在屋裏。我並沒有急著逃命,真的。我也沒有父母那麼膽小怕事,好像我這條命不值得珍惜,或者我這條命應該獻給什麼人。
我閃到牆角,豎起耳朵聽隔壁的聲音。我想有可能的話,我會衝過去救青葵姐。但是速度太快了,還沒等我行動,那邊就傳出了她的慘叫,緊接著是樓板坍塌的巨響。完啦!青葵姐肯定被砸死啦。整幢樓劇烈地搖晃起來,就像人哭到傷心處發抖那樣。我被拋出窗外,和那些泥沙、門板、玻璃一起往下掉。這是一幢四層高的樓房,我們都住在四樓。奇怪的是我掉到地上之後,竟然沒有死,隻是那些落下的玻璃紛紛紮到我的身上。站起來的時候,我變成了一個長滿玻璃的刺蝟。這要在平時早就痛死了,但那時我卻不知道痛。我看見人們驚慌地從樓道裏跑出,看見有的人從樓上摔下,像石頭那樣嘭地砸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喊叫聲中,我跟著人群跑去,剛跑出去幾十米,回頭一看,那幢樓就不見了。
除了驚叫和哭泣,就是喊爹叫娘、呼兒喚女的聲音。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我也想喊幾聲,但是我把父母的名字給弄丟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們也沒喊我。我想青葵怎麼就死了呢?她那麼漂亮那麼水靈怎麼就舍得死呢?我試著拔出腿上的玻璃,一股熱乎乎的血流下我的小腿肚。我不敢拔了,得等醫生來拔,要不然血會流幹的。
人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忽然,響起一個大嗓門,他叫大家不要驚慌,毛主席會派飛機來接我們。這句話像炸彈,把人群炸得東倒西歪,稀裏嘩啦。好多人說那幹等著幹什麼?還不快去飛機場。人群往飛機場的方向走去。我跟著他們。他們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不知道為什麼慢?我又不感到痛,為什麼會慢?現在我當了醫生才知道,肯定是那些玻璃在作怪。你想想肉裏戳進那麼多三角形的、四邊形的、多邊形的玻璃,我敢保證,就是施瓦辛格演的“終結者”,插上了這些玩意也快不到哪裏去。
走了一陣,父母找到我了。他們又驚又喜,摸我的臉,拍我的肩,看看我是不是哪裏少了一塊?當他們的手被我刮痛之後,才知道我的身上插滿了玻璃。父親想背著我走,但他怕把玻璃壓進我的肉裏,加劇我的疼痛。母親想抱起我,但她的手剛伸過來,就聽到玻璃砸進肉裏的噗噗聲。我頭上長角,身上長刺,隻要什麼東西碰上我,那些透明的多邊形就會毫不客氣地往肉裏鑽。母親哭了,父親歎氣。我告訴他們我一點兒都不痛,叫他們別管我。可是他們不聽,陪著我慢慢地走。父親從地上撿起一根別人掉下的三角拐杖,遞到我手裏。母親催促我加快速度,說太慢了就坐不上毛主席派來的飛機。
地下又動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這叫餘震。人群頓時亂成一團,全都向前狂奔。父母被人流裹挾著往前衝。我聽到母親喊:春雷,你快一點兒,我們在飛機場等你,我們到飛機上去給你搶座位。逃命的人像洪水一樣從我的身邊擁去,很快就把母親的聲音淹沒了。我沒他們那麼怕死,避到路邊慢騰騰地走著。我不知道哪來的膽量,一點也不害怕丟掉性命。青葵姐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從醫學的角度講,當你全身都是傷口又淋了一場雨的話,是很容易得破傷風的。這就叫做屋漏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真倒黴呀!那雨說來就來,也不商量一下。逃命的人在雨裏奔跑。那麼多雨滴一起敲打我身上的玻璃,好像在演奏一件樂器。我沒感到痛,反而覺得雨打玻璃的聲音很好聽。就是到了現在,我都還佩服那時的勇氣。漸漸地大部分的人消失了,隻剩下一些老弱病殘、行動不便的走在雨裏。我聽到有人喊春雷,喊了好久,我才明白是喊我。
那不是別人,是青葵姐的丈夫念哥。他的一隻小腿被預製板壓斷了,隻能爬行。他的全身都是泥巴,斷的地方還流著血。我把手裏的三角拐杖遞給他。他從地上爬起來,扶著我的肩膀歪歪倒倒地往前走。他的血流到地麵,跟著那些雨水往低凹處流去。我說青葵姐死得好可憐,我聽到了她的慘叫。他把手從我的肩膀上拿開,用拐杖支撐著單腿跳躍前進。我跟上他,誰也不說話,隻聽見雨打玻璃。
念哥越跳越快,我被他甩在身後。我說念哥,你等等我。他說不能再等了,再等,我身上的血就不夠用了。念哥和他們一樣怕死,為什麼都那麼怕死?他們隻管往前跑,卻從來沒回頭看一眼留下來的親人。念哥為什麼不留下來陪青葵姐?我看見一隻狗死的時候,另一隻狗就不會離開。我像是有點清醒了,對著念哥喊:你一個人逃命吧,我可要回去陪青葵姐。他突然停住,扭頭看著我:誰說你青葵姐死了?誰說的?我說是從她的慘叫聲判斷出來的。他說你的青葵姐沒死,她已經跑到前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