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了(1 / 3)

他把存折輕輕放下。黑色的方桌上擱著一本絳色,很紮眼。她沒看存折,而是看他,好像他是一個陌生人,需要對他進行檢測。他被檢測得心裏發毛,低下頭,看著涼鞋裏十根變形的腳趾。腳趾雖然變形雖然黑,但趾甲裏沒了泥垢,鞋麵也還算幹淨,這都是進村時在井邊仔細衝洗的結果。太陽快要落山了,陽光從門框斜進來,照著他們的下半身,把他們下半身的影子拉長,投射到牆壁上。牆壁上,一個腿影不動,一個腿影打閃。

“都十五天了,你說你們封閉。李堂封閉還情有可原,你一個種地的,誰會封閉你?”她的聲音不大,卻一劍封喉。

“能不能先看看存折?”他弱弱地問。

“你都回來了,李堂為什麼還不開機?”

他不答,指了指存折,好像答案就在那裏。這時,她才把目光移開。目光移開時“嘩”的一聲,仿佛撕去一層皮,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痛感。她疑惑地看著,那是一本新存折,新得都不好意思去碰。她的手指捏著衣襟,捏了又捏,估計把手指捏幹淨了,才伸出去。

“慢。”他忽然製止。

她把手縮回來,又看著他。

“在翻開它之前,你得有個心理準備,因為……這不是一筆小數。”

“才出去幾天,你就把人看扁了,好像我就沒見過大數……”她翻開存折的瞬間,聲音突然中斷,整個人凝固,眼珠子一動不動,呼吸聲變得急促。

二十七年前,她生李堂時差一點就憋死。醫生說她的心髒有毛病,能生一個還保命,已是奇跡中的奇跡。從此,她感覺到了心髒的存在。累的時候它重,急的時候它重,來例假的時候它也不輕。每次犯重,她都用右手捂住左胸,仿佛捂住一碗水,生怕一鬆就漏。現在,她又把手捂在胸口,說三層,你是不是搶銀行了?

他搖頭。

“沒搶銀行哪來這麼多錢?”

“你猜。”

她忽然感到腦袋不夠用,而且頭皮還略緊。她首先想到的是彩票中獎,但沒等他搖頭,她就自個搖了起來。她不相信李三層有這麼好的手氣,更不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命水,那麼……她“那麼那麼”,也“那麼”不出其他可能,就說你最好直接把答案告訴我。

“還是猜吧,答案沒那麼容易。”他扭頭看著門外。

“再猜,我的心髒病就發作了。”

“好東西不能一口吃完,好消息需要慢慢消化。”

“沒有答案,再好的消息也折磨人。”

“要不你問李堂。”

“他不是一直關機嗎?”

“哦,我差點忘了。”他一拍腦門,仿佛從夢中驚醒。

“他為什麼總是關機呀?”

“你先猜錢是怎麼來的,然後我再告訴你他為什麼關機。”

“討厭,你都快把我急死了。”

“路得一步一步地走,事得一件一件地辦,急不得。”

她重新翻開存折,看了一會:“這錢是李堂掙的嗎?”

“你說呢?他一個單位裏的跑腿,才兩年工齡。”

“莫非是你撿到的?”

“我說是,你也不會信吧。”

“天老爺,”她倒抽一口冷氣,撩開他的衣襟,摸著他的腰部,“你不會把腎給賣了吧?”

“腎哪能賣這麼貴。”

她低頭查看。他的腰部沒有傷疤。他說我的腎好著呢。她直起身:“那就奇怪了,難道你傍上了大款?”

他把頭扭過來,發現她的麵肌開始鬆動,像有一顆石子砸進水麵,漸漸泛起漣漪。這是嚴肅後的一丁點活潑跡象,是由對立走向和解的信號。他稍微放鬆警惕,仿佛有一根綁著的繩子從身上掉落。他說除非碰上一個剛從牢裏放出來的女大款,否則我傍不上。

“你不是說你腎好嗎?”

“光腎好有什麼用?人家還要看皮膚白不白。”

“想想也是,誰會看上你這副黑不溜秋的皮囊?”她的臉上埋著諷刺。

“但是李堂好白,白得就像水泡過似的,一點都不像我。”

她雙手一擊,恍然大悟:“莫不是李堂傍上了女大款?”

“你覺得有可能嗎?”

“怎麼沒可能?他一表人才,口齒伶俐,就是縣長的女兒喜歡他,我也不奇怪。”

“有道理。”他微微點頭。

“這麼說我猜中了?錢是那個女大款給我們的。”

“別叫得那麼難聽,富二代好不好?”

“有區別嗎?”

“當然有了。一般女大款年紀都偏高,但富二代年輕。我們家李堂怎麼可能為了錢去傍老女人。”

“那是。我們家李堂可講尊嚴啦。記得他八歲時,李侯衣錦還鄉,給每家的孩子都發了一把奶糖,別家的孩子恨不得要兩把,但我們李堂一顆都沒要。十歲那年,羅老師把他小孩穿過的一雙半舊皮鞋送給他,他硬是沒接,雖然他的球鞋都被腳趾頂出了兩個窟窿。”

“這叫骨氣。”他豎起大拇指。

“所以,不是我們家李堂要傍富二代,而是那個富二代倒追我們家李堂。”她把存折丟到桌上。

“知子莫如母,這事還真被你猜對了,是女方主動。”

“可是,李堂他交了女朋友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麼好的事,有必要隱瞞嗎?二十多天前我跟他通電話,他也隻說旅遊,沒說交女朋友。”

“他……他想給你一個驚喜。”

“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你猜。”

她盯住他,像盯住一個怪物:“動不動就你猜,哪裏學來的臭毛病?”

“封閉時學來的。”

“到底是誰讓你們封閉?”

“你先猜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神經病。”她罵了一句,朝廚房走去。廚房的灶台上煮著一鍋水,現在正“撲哧撲哧”地冒著熱氣。她往熱水裏倒了一筒米,用鏟子在鼎罐裏攪了攪,把多餘的水舀出來,然後從灶裏抽出兩根柴,讓小火慢慢地燜飯。他走進來,倒了一碗涼茶,“咕咚咕咚”地喝下。喝茶聲比腳步聲還響。她扭過頭來:“喂,這麼多錢,你打算拿來起房子或是存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