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鄧加苦心收藏了十四個春秋的鄧文武,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長。除了我們的父輩隱約知道鄧家有一個奇怪的孩子之外,公安局大院的年輕人基本上不知道這個秘密。但是鄧文武怎麼也想不到,一隻小小的足球竟然把他的傷痛大白於天下。晚上,他沒有吃下一口飯,隻喝了一杯酒。喝下這一杯五十三度的白酒,他便開始抬腳踹韋軍家的大門。我們聞聲而來,看見他的右手提著一支六四手槍。他用手槍指著韋軍的腦袋,說我的子彈已經上膛,你隻要動一動,我就扣動扳機。韋軍舉起雙手,說我不動,我不動還不行嗎?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鄧文武擰起韋軍的衣領,說你把我的窗口打破了。韋軍說不是我打破的。鄧文武說那是誰?韋軍猶豫著。我想韋軍一定會出賣楊九弟,因為楊九弟是局長的兒子,鄧文武不敢對他怎麼樣。但是韋軍一咬牙,說我不知道。鄧文武說不知道就是你。你現在就去買一塊玻璃來,幫我安上。韋軍被鄧文武推出家門,押到一樓鄧家的窗前。韋軍看著鄧文武黑洞洞的槍口,向我們使了一個眼色。
我和公答臘立即朝著玻璃門市部飛奔,買回了一塊又厚又重的玻璃,借助房間的燈光準備把它裝上去。韋軍雙手抱頭蹲在窗下,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鄧文武的槍口突然往上抬了抬,對著我們吼:誰叫你們裝的?他的這一聲吼,差一點兒就把我手裏的玻璃嚇掉了。我的雙腿顫抖不止。公答臘木然地站在那裏,舉著手裏的錘子,像錄像機裏暫停時的人物一動不動。但是一線尿很快就從他的褲襠裏滑出來。我不僅看到他的褲襠濕了,還聞到了他的尿臊味。鄧文武偏偏槍口,指著韋軍說讓他裝,是他踢破的,就讓他裝。韋軍懶洋洋地從地上站起來,接過我手裏的玻璃,往窗口上裝。我伸手協助他。鄧文武用槍托戳了一下我的手背,說你不要多管閑事。我和公答臘於是再也不敢多管閑事。我們垂手看著韋軍往窗框上釘小鐵釘。汗水從他的額頭冒出來,錘子不斷地敲在他的手指上。他的大拇指都被敲黑了。他捂著大拇指說又不是我踢破的,為什麼要我裝?鄧文武說那是誰踢破的?韋軍指了一下公答臘。鄧文武說是你踢破的嗎?公答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我踢破的。韋軍把錘子遞給公答臘。公答臘接過錘子,任勞任怨一聲不吭地敲打鐵釘。敲打聲刺激了房間裏的鄧加,他站到窗口邊指著公答臘說,是誰叫你裝的?韋軍說是你爸。鄧加說,爸,你就留著這個窗口,讓我透透氣吧。鄧文武說少囉唆。他說完少囉唆,把手槍別到屁股上。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這個晚上,楊九弟始終沒有出來。我看見他趴在五樓的陽台上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
事實上那塊裝上去的玻璃,很快就被人打破了,就連鄧文武也不知道是誰打破的。但是我們都懷疑這是韋軍的傑作。每當我們走過那扇窗口,就對著裏麵吹口哨。鄧加一聽到口哨,就把那顆長著稀拉拉頭發的腦袋伸出來,跟我們聊天或者看我們踢球。鄧文武對鄧加的這種舉動忍無可忍,在窗口被打破的第三天,又往上麵裝了一塊玻璃。這樣我們再也看不到鄧加,鄧加也看不到我們。於是我們故意站在窗前吹口哨,叫鄧加的名字。窗口裏燈火通明,我們看得見鄧加走來走去的身影。一天晚上,乘鄧文武出差,韋軍叫我和公答臘、楊九弟輪流站在窗前對著鄧加吹口哨。大約吹了半個多小時,我們看見一道黑影在玻璃後麵一閃,玻璃嘩的一聲破碎了。鄧加拿著一根鐵條站在裏麵,對著我們傻嗬嗬地笑。
我們麵對麵笑了一會兒,韋軍叫他從窗口鑽出來。窗口不是很大,我們都擔心鄧加怎麼會鑽得出來。但是鄧加還是執行了韋軍的命令。他把比窗口略大的腦袋鬥到窗口,慢慢地往外麵擠。我們看見他的頭竟然被擠扁了,多餘的部分往後收縮。他的頭像一截四四方方的木頭從裏麵伸出來,等頭全部伸出來了,四四方方的頭又才恢複圓形。頭出來了,他的身體也就軟綿綿地跟著出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目睹鄧加的絕技表演,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軟骨人。
從裏麵鑽出來的鄧加趴到事先站在窗前的韋軍的身上。韋軍背著他大搖大擺地走上大街。這是鄧加第一次上街,對於他來說一切都那麼新鮮。他想從韋軍的身上滑下來,韋軍反剪雙手緊緊地箍著他的大腿死活不讓。鄧加在背上發出抗議,說讓我下來,我要吃口香糖,我要玩氣球。韋軍問我們誰有口香糖?我們說沒有。韋軍說誰的口袋裏有錢?我們還是說沒有。韋軍把我們的臉都看了一遍,發現我們的臉都很誠實,於是背著鄧加繼續往前走。走到街邊的一個工地上,韋軍發現一根大腿那麼粗的水泥管。他把鄧加放下來,對著夜幕中的行人喊快來看啦,你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軟骨人,精妙無比的表演。許多人圍了上來,韋軍叫鄧加從水泥管的這頭鑽進去,再從那一頭鑽出來。鄧加搖搖頭,說不幹。韋軍說你想不想吃口香糖?鄧加說想吃。韋軍說想吃就鑽。鄧加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把頭一點一點地鑽進水泥管。圍觀者越來越多,他們都好奇地彎下腰,看鄧加的身體往管子裏蠕動。韋軍對那些凡是彎下腰的看客伸出雙手,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各位,拜托啦。幾張零星的鈔票像樹葉一樣落到我們的手上,使我們的指尖滑過無與倫比的愉悅。有一個彎下腰又挺直腰杆的人,不想掏錢。韋軍揪住他的衣領,說你彎腰了嗎?那個人說彎了。韋軍說彎了就掏錢。那個人說我彎腰幹嗎掏錢?韋軍扭頭對著水泥管裏喊鄧加,出來,他們不給錢你就退出來,別再鑽了。還沒有完全鑽進去的鄧加的身體,開始慢慢地往外退。圍觀者都盯著那個不掏錢的人大罵。那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張鈔票。韋軍拍拍鈔票再拍拍鄧加的腳後跟,說別退了,繼續鑽吧,他給錢了。越來越多的錢落到我們的手上,我們被那些錢嚇怕了。鄧加鑽了兩次,我們就草草收場。這個晚上,不僅鄧加吃上了口香糖,我們還下了一回館子。我們讓鄧加第一次喝了酒抽了煙。我們看見他在抽煙的時候,連鼻涕都嗆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