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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汽車站出來,汪長尺直奔教育局。他看見汪槐盤腿坐在操場上,手裏舉著一塊紙牌。紙牌上寫著:“上線不被錄取,誰來還我公道?”除了汪槐的影子,操場上幹幹淨淨,明晃晃的陽光曬得他的脖子都勾了,整個人就像戳在旱地的半截禾苗,蔫頭耷腦,又像樹蔸一動不動。汪長尺放下椅子去扶他。他很重,比汪長尺想象的還要重幾倍。第一次,汪長尺沒把他扶起來。第二次,汪長尺加了一點力氣,也沒把他扶起來。汪長尺前幾天才挨麻過,他知道汪槐那麼重是因為汪槐的腿腳麻了,自己幫不上自己的忙。於是,他就幫汪槐揉腿腳。揉了半小時,汪槐的手在地上一撐,爬起來坐到椅子上。他說偌大一個縣城,連張多餘的板凳都沒有。汪長尺把書包遞給他。他從裏麵掏出一個玻璃瓶,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地喝掉三分之一。那是他自釀的米酒,一喝就來精神。汪長尺說稻穀黃了,媽叫你回去收割。

“穀子算什麼?命運才是第一。”他用右拇指抹了一下沾滿米酒的嘴角。

“就是把水泥地板坐穿,你也改變不了他們。”

“改變不了我為什麼要在這裏?我閑得沒事幹嗎?告訴你,問題已引起領導重視,他們正在查。你跟我再坐幾天,也許能坐出一個特批。”

“我寧可回家做農民,也不在這裏丟臉。”

“你都上線了,憑什麼做農民?你應該像他們那樣坐在樓裏辦公。”

這是一幢四層高的辦公樓,外走廊,每層有十二間辦公室,門窗刷的都是綠色,因為有些年頭了,綠色已不是當初的綠,而是斑駁的結殼的褪色的勾兌了日月和風雨的。牆根、走廊外側以及頂層的一些角落或長著青苔或留下雨漬。樓前有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汪槐對它指指點點,說局長在第三層第五間,兩個副局長在第三第四間,招生辦在四樓第一間。汪長尺看見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又飛快地縮回去。他說我到院子外麵等你,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我們就什麼時候回去。汪槐喊了一嗓子:“這事我沒法想通,除非他們給你一個指標。”

許多窗口都探出頭來,他們久久凝望,似乎是希望再看到一點不同凡響的動靜。汪槐說知道他們為什麼緊張嗎?因為他們做了虧心事。每次我一吼,招生辦的窗口總是最先伸出人頭。你爹我什麼時候這麼威風過?隻有在掌握真理的時候、伸張正義的時候。

那些人頭還在,有的端著茶杯一邊喝茶一邊看,有的敲響了杯子,有的舉起相機。汪長尺小聲地:“我給你磕頭行不?”

汪槐大聲地:“不行,要磕頭也是他們給我們磕。”

“我補習,明年再考行不?”汪長尺近乎哀求。

“今年他們都不給你上,明年照樣把你當韭菜割掉。”汪槐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

樓上傳來一陣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打響指。汪長尺感到腹背受敵。他想跑,又怕樓上的人笑他不團結。他隻得硬著頭皮迎接那些諷刺的鄙視的幸災樂禍的目光。也許要半小時的沉默或者一動不動,他們才會失去圍觀的興趣。汪長尺靜靜地立著,生怕一個噴嚏就會打破平衡。現在,操場上有了兩條斜斜的影子,一條站,一條坐。陽光從西邊曬過來,曬得他的頭皮發麻。那些觀察者先後縮了回去。汪長尺想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開溜,忽然鈴聲就響了。那是下班的鈴聲。他們先後關了門窗,從樓道有說有笑地出來。眼看他們就要走到麵前,但忽然一拐,全都繞行,好像遇到了礁石或瘟疫。汪槐站到椅子上,把紙牌高高地舉起。汪長尺不忍直視,下巴緊緊貼著胸口,好像自己是一頭乳豬,已被周圍的目光烤焦。直到兩旁稠密的腳步聲消失,他才抬起頭,轉身跑去。汪槐跳下椅子,說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