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汪長尺和劉雙菊趕到縣醫院。汪槐還躺在走廊上。他的眼睛睜著,兩顆眼珠子大得就像人造葡萄。當汪長尺一出現他就開始閉眼睛,但閉得並不順暢,眼皮在眼球上緩慢移動,它們之間缺少眼淚的潤滑,已經幹澀了,甚至眼球上都布滿了灰塵。黃葵說自從汪長尺離開,他就一直睜著眼睛等。因為上不了廁所,他每天隻吃幾口饅頭,隻象征性地喝一點水。
交了錢,汪槐被抬進住院部。經過檢查,除了樹枝戳破的無數小傷之外,他還有一處大傷,那就是第五塊腰椎斷裂。醫生說弄不好會癱瘓。汪長尺說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能保住命就是奇跡。醫生說之所以不死,原因是他滑落時雙手在護欄上抓了一下,汪長尺又接了一下,冬青樹還擋了一下。至於汪長尺雙手接了一下為什麼沒受傷?醫生說那是因為汪槐隻在汪長尺的手上停留片刻,也就是說重力在汪長尺的手上沒有超過兩秒鍾。如果超過兩秒,那汪長尺的手必斷無疑。
一個星期之後,汪槐說話了,第一句就是“送我回家”。汪長尺說你的病還沒治好。汪槐說我這病沒法治。汪長尺說沒法治也得治。汪槐突然爆發,說你是不是很有錢?一個窮鬼在醫院裏擺什麼闊?再不回去就得傾家蕩產,傾家蕩產你就沒錢補習,你不補習這輩子就沒指望。汪槐說得汗珠子都冒出了額頭,但汪長尺和劉雙菊假裝沒聽見。他們像兩台勤奮的機器,每天準時給汪槐擦身子,腿部按摩,喂飯喂水,接屎接尿。時間又過了三天,汪槐閉緊嘴巴,再也不吃不喝。稀飯順著他的嘴角流到脖子上,連水也滲不透他的牙齒。劉雙菊歎了一口氣,說這麼花錢我也心疼,但現在回去你的腰還沒長結實,萬一路上閃著,就會二次受傷。汪槐閉著眼睛不接話,但他的出氣一聲比一聲粗。劉雙菊說而且,醫生也不同意你這麼早出院。汪槐的嘴一鬆,說你怎麼會相信他們?
汪長尺和劉雙菊到院子裏商量,誰都拿不定主意。兩人垂頭喪氣地坐在石頭上,任憑陽光暴曬。樹上的蟲子“吱吱”地叫喚。行人好奇地扭過頭來,但馬上又不好奇地扭過頭去。劉雙菊說你身上還有多少錢?汪長尺分別摸了上衣口袋和兩個褲子口袋,掏出一把零鈔,放到劉雙菊扯開的衣襟裏。他怕沒掏幹淨,把口袋都翻出來,三個口袋像餓癟的胃吊在他身上。劉雙菊掏出身上的錢,一並丟進衣襟。汪長尺把錢一張一張地捋平,遞給她。她數了兩遍,說攏共才一千零五十三塊六毛,最多還能撐五天。
“撐一天算一天唄。”
“五天,你爹的身體也不會明顯好轉。”
“那你的意思是回家嗎?”
“我也不知道。你是男人,你拿主意吧。”
汪長尺把頭埋進手掌,滿腦子都是蟲子的叫喚,叫喚像沸騰的水,像千萬隻小錘此起彼伏。感覺頭皮麻了,他才抬起頭。劉雙菊遞過那遝參差不齊的鈔票。他沒接,也不敢接。劉雙菊強行把鈔票塞進他的手掌。鈔票濕漉漉的,上麵沾滿汗水,它們好像被劉雙菊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