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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長尺從看守所裏出來後,在河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太陽正烈,很快就把他的關節曬熱。他活動活動四肢,“撲通”一聲跳到河裏,一邊遊一邊把衣服褲子脫下來搓洗。衣褲搓幹淨了,他就放在石頭上曬,然後赤身裸體地再跳入河中,洗頭發,摳腳趾。因為有陽光的透射,他能看見從身上搓掉的汙垢像塵土那樣在水中漂浮。感覺全身都搓幹淨了,他才趴在礁石上休息。身體一熱,他便潛入水中。潛一會,曬一會。石頭上的衣褲幹了一半,他爬到岸上把它們翻過來,衣褲騰起陣陣水汽。又潛一會曬一會,衣褲就全幹了。他坐在岸邊,等身上的水珠全部晾幹,才穿上洗淨的衣褲。他聞聞袖子,竟然聞到了紫外線的香。

回到小河街時,黃葵不在公司,隻有一位手下在值班。汪長尺等到傍晚,才看見黃葵拿著一個磚頭那麼大的手機,醉醺醺地晃進來。他拍了拍汪長尺的肩膀,說沒人欺負你吧?汪長尺說我現在是坐過牢的人,有汙點了,就像女人不再是處女了,弄不好就嫁不出去。

“你還在乎名聲?”黃葵一邊說一邊拉開抽屜。

“難道窮人就不配在乎名聲嗎?”

“我在乎這個。”說著,黃葵從抽屜裏掏出一個信封摔過來。汪長尺接住,打開,先看見四百塊錢,然後又看見彙款存根。他瞄了一眼彙款人地址,問Pa公司是什麼公司?黃葵說我也不知道,是手下寄錢時瞎編的。汪長尺雙手摸著存根,說謝謝。黃葵問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先回工地吧。”

“我這裏沒有適合你的工作,代坐也不是天天能碰上。如果有人找替身,我再通知你。”

汪長尺又說了一聲謝謝,背著行李走了。來到工地,他聞到一股臭味。這臭味是長期停水停電造成的。進來的泥路已經板結,車轍和坑窪都是硬的。空地的草長高了,蚊蟲也多了。汪長尺走進來的時候,牆根處還坐著十幾個工友。不知道是光線偏暗或是工友們反應遲鈍,他們看了好久才認出汪長尺來。他們問這十幾天你都去哪裏了?汪長尺沒答。他們就搜他的包,想找吃的。包裏除了幾套衣服,什麼也沒有。他們就搜他的衣兜,看能不能找到錢。汪長尺有先見之明,在進來之前已經把鈔票藏進了褲衩的小袋。他們什麼都沒搜到,失望地又坐回原處。劉建平埋怨:“人家回來時,起碼帶幾個紅薯,最差也帶一把花生。你什麼都沒帶,回來幹什麼?”汪長尺說借錢。一聽到借錢,所有人都閃開。

其實,他是回來找地方睡覺的。狠狠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就到路邊小店吃了六個大饅頭,喝了一碗蛋花湯。吃飽喝足後,他又回工棚睡覺。他發現每到飯前半小時,正在熱聊的工友們忽然就不聊了,仿佛要用三十分鍾過渡一下,把眼前的熟人變成陌生。他們一個一個偷偷地閃開,分別閃到附近的包子店、米粉店和快餐店。每個人在閃進小吃店之前都會回頭張望,生怕被別的工友跟蹤分享。填飽肚子後,他們又單個單個地回來,重新聚集在牆根下聊天,好像剛才的躲避不曾發生。汪長尺也盡量躲避,但第三天晚上,當他閃進米粉店時,劉建平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劉建平說汪長尺你真無恥,竟然把錢藏在褲衩裏。汪長尺看看門外,沒有別的工友,就給劉建平點了一碗肉粉。兩人坐在店外吃了起來。劉建平問你從哪裏掙到的錢?汪長尺不答,低頭幾大口就把米粉吃光了,本想再來一碗,但因為劉建平在,就忍住。他說你為什麼不出去掙錢?劉建平說我幹了一百五十多天,衣服穿爛三套,鞋子踩破兩雙,皮膚脫了四層,難道還悶聲走人?

“那你就等著何貴良心發現吧。我不相信他會回來發錢。”

“好多工友都在抗議,有關部門總得想辦法解決吧。”

汪長尺說他去過有關部門門口。那個門口原來熙熙攘攘,現在稀稀拉拉。自從抓了幾個打砸的工友之後,大家都害怕了,學乖了,靜靜地來,靜靜地坐在路邊的樹下,靜靜地提醒進出的官員: 有人拖欠農民工工資。但官員們見怪不怪,在進出大門時,走路的最多加快一點步伐,坐車的把車窗搖上,騎車的用力蹬幾腳。隻要上麵不來檢查,縣裏沒什麼重要會議,他們就讓他們坐在路邊,井水不犯河水。據說曾有領導出麵解釋,說正在調查此事,會盡快拿出解決方案。但是二十多天了,為什麼解決方案還沒出來?要麼問題複雜,要麼遇到阻力。時間拖得越久,來的工友就越少,原因是大家都不寬裕。誰沒夥食費,誰就得退出,到最後,剩下三丁五丁,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劉建平說既然你這麼絕望,還回工地幹什麼?汪長尺說養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