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汪長尺朝工地走去。工地沒電,黑咕隆咚。他剛一邁進大門,就被兩個男人按住,拳打腳踢。汪長尺一邊喊救命一邊跟他們對打。其中一人的鼻梁被他揍了四五下,他甚至聽到鼻梁骨折的聲音。但是馬上,他的頭部被棍子擊了兩下,腹部被捅了兩刀。他的力氣瞬間消失。等劉建平他們打著手電筒從工棚裏跑出來時,他已倒在血泊之中。
劉建平他們報了警。警察把汪長尺送進醫院。因為是警察送來的,汪長尺得以搶救。當晚,鄉派出所的王警察接到縣城公安局值班室的電話。王警察連夜趕到穀裏村,拍開了汪槐家的大門。第二天早上,汪槐請二叔和劉白條抬到公路邊。汪家人包括賀小文坐上了開往縣城的班車。
汪長尺是被哭醒的。一星期來,他的耳畔一直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哭聲。哭聲像風吹像水流像蟬鳴……若有若無,時強時弱。到了第七天,他終於聽清那是劉雙菊在哭。他叫了一聲媽,眼眶就紅了,淚水湧出來,沿著臉龐下行,一直流到脖子。賀小文背過身去悄悄抹淚。汪槐一忍再忍,但眼角還是濕了。病房裏哭成一片。哭累了,他們就歇歇,歇夠了他們就接著哭。除了哭,他們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除了哭,他們隻能相互抹淚。劉雙菊幫汪長尺抹,汪槐幫劉雙菊抹,汪長尺幫汪槐抹,賀小文幫劉雙菊抹,劉雙菊幫賀小文抹,他們的手指都被淚水泡成了鹹肉。
劉雙菊推著汪槐去了小河街派出所。他們問警察凶手抓到沒?警察說又不是眨眼睛,哪有那麼快。汪槐和劉雙菊就坐在值班室裏,到了中午下班,他們沒走。到了下晚班,他們還沒走。整整一天,他們每人隻吃了一碗米粉。警察說難道你們要把這裏當賓館嗎?汪槐說我們沒有能力支付長尺的住院費,求你們趕快把凶手抓起來。警察說凶手是誰都還沒搞清楚,怎麼抓?汪槐說長尺知道凶手。警察問他清醒了嗎?汪槐說清醒好幾天了。
天黑了,路燈亮了,他們還坐在值班室裏。警察說你們先回吧,一有消息我們會告訴你們。汪槐說沒地方去,我們就在這裏等吧。警察說要等就到門口去等,我要下班。劉雙菊把汪槐推到門口,警察“砰”地把門關上。
第二天,汪長尺的病房來了兩個警察,一個姓陸一個姓韋。姓陸的問,姓韋的記錄。汪長尺跟他們講述那晚挨打的經過,並根據按住他的力度和角度,根據他們身上的氣味,斷定凶手就是黃葵的那兩個手下。因為在他被襲之前兩小時,那兩個人曾在黃葵的辦公室把他死死按住。他的腦袋、肩膀、腿腳和鼻子還保留著對他們的鮮活記憶。警察勸他先別下結論。汪長尺說我把其中一人的鼻梁打斷了,你們隻要查查黃葵的手下,看有沒有被打斷鼻梁的,事情就一清二楚。警察沒表態,而是不斷地啟發他跟工友們結沒結過仇?借沒借過別人的錢?搶沒搶過別人的女朋友?他們一邊問一邊盯住賀小文,問她從哪裏來?以前交沒交過男人?他們問得很遙遠很寬廣,甚至都問到了劉白條、王東、張鮮花和二叔,還問到了賀小文的哥哥和嫂嫂。汪長尺認為他們是在故意回避黃葵,就不想說話。警察說你要是不肯回答,那這個案子就難破。汪長尺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就差沒說出凶手的名字。陸警察站起來,韋警察合上記錄本。
汪槐和劉雙菊每天都守在派出所門口,凡看見警察進出,他們就問凶手抓到了嗎?他們的詢問就像街道上司空見慣的噪音,沒有引起警察們的任何反應,哪怕抬抬眼皮動動麵肌點一點頭。這樣的詢問他們聽多了,聽慣了,已經懂得自動屏蔽了。可汪槐和劉雙菊還苦苦盼著,以為會有答案。當警察們在屋內討論案件時,汪槐和劉雙菊就屏住呼吸,豎起耳朵。那些從窗縫裏飄出來的語言碎片,和汪長尺的案件毫無關係。他們從來都沒聽到他們討論汪長尺的案件。一天中午,汪槐拉住了陸警察的褲腳,問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破案?陸警察說暫無頭緒。汪槐從輪椅裏滾出來,趴在地上磕頭。陸警察說磕頭就能把凶手磕出來嗎?汪槐不管,“咚咚咚”,一下比一下磕得有力,地皮都好像被他磕痛了。陸警察把雙腳從汪槐的雙手裏拔出來,騎上摩托車走了。劉雙菊去扶汪槐,汪槐把她的手撥開。他就那麼趴著,見誰進出都磕,見誰都說“求你幫幫我們”。汪槐的腦門磕出一片血跡。劉雙菊用紙巾幫他擦,擦一下他的麵肌就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