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前夜,汪槐跟二叔和張五借了兩千塊救命錢。這錢一直縫在劉雙菊的衣兜裏,一分也舍不得花。院方天天催繳醫藥費,但汪槐和劉雙菊都說沒錢,都說等抓到凶手了由凶手來繳。院方一生氣,停了汪長尺的用藥。劉雙菊怕汪長尺痛,趕緊撕開衣兜,像急著喂奶那樣把錢掏出來。汪長尺說一旦繳了這兩千,醫院就覺得我們有支付能力,一旦他們認為我們有能力支付,那就非弄到我們沒能力支付不可。劉雙菊沒聽懂,扭頭看著汪槐。汪槐說長尺的意思,是讓你把錢藏住不繳。劉雙菊說那長尺的身體頂得住嗎?汪長尺說傷口已經愈合,要痛也是小痛。汪槐撩開汪長尺的衣服,查看他的兩處刀傷。汪長尺說紅腫沒了,傷口幹了,不會感染的。汪槐用指尖輕輕按壓傷口。汪長尺暗暗咬牙。汪槐問你真頂得住痛嗎?汪長尺說小時候受傷流血,哪一次不是自動愈合?汪槐說爹沒本事,你得學會自己咬緊牙關。汪長尺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汪槐的木製輪椅被黃葵他們摔爛後,他每行一處都由劉雙菊背著,劉雙菊的背部濕透了,從早到晚幾乎沒幹過。她感覺汪槐越來越沉,越來越難背,越來越像個負擔,於是,從兜裏抽出三張錢,給他買了一個鐵製輪椅。這個輪椅有輪胎,有仿皮坐墊,有刹車,人坐在上麵雙手可以轉動輪子。由於花錢太多,汪槐坐上去時感覺就像坐在仙人球上,屁股被錐得一陣陣疼,甚至引發便秘。
每天晚上,劉雙菊要在汪長尺病房的地板上鋪兩張席子,汪槐睡一張,劉雙菊和賀小文睡一張。開始醫院不允,把他們趕出病房。但是地球那麼大,他們卻沒地方可去,半夜又偷偷潛回。如此數次,院方隻好默認。自從停藥之後,他們經常在半夜裏被汪長尺的夢語驚醒。汪長尺喊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黃葵,我殺了你。”聽到汪長尺喊殺,大家都睡不著。劉雙菊從地上爬起來,給汪長尺喂水喂湯,用濕毛巾幫他擦臉擦身子。有好幾天汪長尺微燒,劉雙菊擔心,想偷偷去繳藥費,但每次她一出門,汪長尺準會醒來,好像她的雙腳連著他的神經。他說你要是把錢繳了,那我就不叫你媽。劉雙菊沒別的辦法,隻好不停地用冷水給他抹。整天整夜地抹,一直抹到他退燒。
即便是體溫正常了,汪長尺也沒有停止說夢話,好像夢話能消炎止痛。汪槐睡不著,便爬到輪椅上聽。他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句:“黃葵,我殺了你。”就像錄音機卡帶,反複播放。有時,他一邊說還一邊做砍殺動作。汪槐以為他是醒的,搖搖,發現他確實在夢中,就擔心,用力把他搖醒。他睜開眼,看著輪椅上的汪槐,說你怎麼不睡?汪槐說知道剛才你說什麼嗎?
“知道,有時我會被自己的夢話驚醒。”汪長尺說。
“別再喊了,認命吧。”
汪長尺覺得這話不像是汪槐說出來的。他從不服輸,從不在人前低頭,但現在他把頭低了下去。汪長尺看不到他的臉,隻看到他的頭頂,頭頂上有不少白發。汪長尺說睡吧,我不會給你添麻煩了。說完,他閉上眼。汪槐知道他是假睡,目的是安慰他。於是,他熄了燈,從椅子上爬下來,睡到席子上。他們都假裝呼吸均勻,假裝進入夢鄉,以讓對方放鬆,但其實他們的胸膛裏都跑著火車,轟轟烈烈,“哐哧哐哧”……睡了一會,汪長尺輕輕側過身,偷看地板上的汪槐。汪槐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到灼熱的目光,但他一動不動,假裝淡定。汪長尺看著地板上的三個身影,足足有一分多鍾才翻過身去。汪槐悄悄地睜開眼睛,看著灰白的窗外,路燈的微光照在樹上,樹葉依稀可見。突然,汪長尺又側過身來。他和汪槐的目光在暗黑中相遇,卻馬上又躲開,彼此都不捅破,留給對方足夠的麵子。汪槐說如果你總是想著報仇,那身體就恢複得慢。汪長尺說我發誓,再也不說夢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