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長尺沒想到小文會哭到眼睛紅腫。當初離家時,她媽哭了,劉雙菊哭了,汪槐和她爹的眼睛澀澀的似乎也想哭,就她像個局外人,咧著嘴,堆著笑,說又不是去傳銷,飆什麼眼淚嘍?她抱著樂觀的態度過了山坳,上了班車,一路上都沒瞌睡,見什麼問什麼,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但進城不到一周,她就飆淚了。
那是個傍晚,汪長尺找工作還沒回來,她在廚房做飯。遠處響著零星的爆竹,樓下是汽車的轟鳴,電飯煲的氣孔“吱吱”地冒著熱氣。這些聲音一組合,就讓她忽然想家。她想念農村過年時的聲音,想念母親的嘮叨,想念地裏的蔥花白菜和圈裏的豬崽,甚至想念山上的冷風和井水的冰冷……她一邊想一邊切菜,切了瘦肉切蘿卜,切了番茄切青椒,當她切到蔥花時,眼淚便“叭叭”地掉到砧板上。她不停地抹眼淚,怎麼也抹不幹淨,於是擱下菜刀放聲大哭。在她的哭聲中,電飯煲的“吱吱”聲消失了,對麵的樓房變暗了,案台上那些切過的菜漸漸模糊,屋子裏什麼也看不見。當黑夜降臨,陌生的景物被掩蓋,看不到這裏和那裏的區別,她有一種回鄉的錯覺。所以,她不開燈,就坐在黑暗中,抽一陣哭一陣,哭一陣抽一陣,好像她的身體僅剩這兩種功能。哭著抽著,汪長尺回來了,他隻聽到哭聲沒看見人,就問你怎麼了?她說我要回家。
這天,汪長尺剛好拿到了一份合同,他是哼著歌曲走上二樓的,卻不想等待他的竟是眼淚。打開燈,他把合同遞給小文,說你不是一直想來省城嗎,現在板凳還沒坐熱,為什麼就想回去?小文看著合同,一句都沒看懂。汪長尺摟住她,說別哭了別哭了,再哭孩子就顫抖了。小文抑製哭聲,但肩膀還一抽一抽,仿佛還哭得不夠,哭得不過癮。汪長尺說我發過誓,要讓孩子出生在不漏雨不透風,有玻璃窗有窗簾,鋪瓷磚的房間,現在這個條件基本達到了,等我領了第一個月工資,就帶你去做B超。小文說每次看見蔥花我就想家,在家鄉蔥花是一把一把地送人,到了這地方得一根一根地放到秤上,真是欺負人哦。
“今後你別買蔥花得了。”
“可是,我看見白菜也想家。”
“白菜也別買了。”
“那吃什麼呀?”
“吃你看見了不會想家的。”
“沒這樣的菜,連聽到西北風我都會想家。”
“那就吃肉,吃肉你不會想家了吧?”
“也想。每吃一口就想爹媽吃不上,公婆吃不上,哥嫂吃不上,憑什麼我們能吃上?”
汪長尺愣住了,想不到小文的感情這麼豐富,說得他都無地自容。他歎了一聲,說回去不僅我們廢了,連孩子也得廢。如果孩子廢了,我們還能盼望什麼?
“能不能等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我們再進城?”
“那孩子會不適應的。”
“可是我難受,從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跟孩子說,他聽得懂的。”
“……城裏和我想的完全不對等,一點都不好玩。”
“沒錢,在哪都不好玩。”
汪長尺給小文按摩肩膀。小文起身,到衛生間洗了一把臉。汪長尺下廚炒菜。吃飯時,小文問你這份合同打的是什麼工呀?
“泥水工。”
“又是最苦最累的。”
“不累的錢少。”
汪長尺的工地就在他們租房附近,過兩個十字路口就到。每天清晨,小文還沒起床,他就出發了。他在樓下買三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邊吃邊往工地走,到達工地時,三個饅頭正好吃完。他在值班室喝一杯水,就戴著安全帽上樓。他的工作是砌牆,就是在高樓的框架裏,砌出走廊和一個個房間。由於他在幫二叔砌房時積累了經驗,因此,他砌的牆比別人的都平都直,多次得到小工頭安都佬的表揚。工地包兩頓飯,中餐和晚餐。每晚,他領了飯菜就提回租房,跟小文一起吃。小文煮個湯,炒個菜,跟汪長尺領的一合並,小桌上擺著兩菜一湯,兩人像模像樣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聊,漸漸有了家的感覺。如果工地加菜,汪長尺就把飯盒裏的肉全部拈給小文。小文不忍心,把肉拈回來。肉被他們拈來拈去,誰都舍不得吃。一個說你幹的是苦力,不吃肉身體會垮。一個說你懷著孩子,不多吃點肉孩子會營養不良。推讓中,妥協的基本上都是小文,因為她認同他的觀點: 孩子高於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