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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市複雜得就像收音機的電路板,馬路就像電線,樓房就像電容電阻,汪長尺既不知道線路怎麼接,也不知道每個電容電阻的功能。但為了索賠,他還是把勞動局找到了。接待他的是一位女科長,叫孟璿。孟璿年近四十,五官秀氣,身材苗條,聲音柔和親切。她仔細閱讀汪長尺的材料後,決定幫他協調。可是半個月裏,她打了幾十個電話,均找不到林家柏,那顆協調的雄心漸漸冰涼。汪長尺每天都抱著希望趕來,同時也像是為孟璿打氣。孟璿的辦公室裏若是有人,他就靠在走廊上等,一直等到孟璿有空了,才怯怯地走進去。孟璿一看見他就苦笑,就立即按座機的免提,依次撥三個電話,它們分別是林家柏的辦公室、公司的辦公室、林家柏的大哥大,三個電話都響著同樣的提示音:“該用戶並不存在……”每當提示音響過,孟璿就歉意地搖頭,好像銷號的不是林家柏而是她自己。

明知沒有結果,但汪長尺還是會來。原因是他不來這裏就不知道該去哪裏。待在租屋,他會愧疚。重新找工作,他心有不甘,再說,即使重新打工也不可能很快就拿到工錢。老板們怕打工仔跳槽,經常是三個月或半年才發一回工資,如果小文到了預產期他的手裏還沒錢,那就被動至極。所以,他別無選擇。隻有站在這裏,他才覺得自己沒有逃避沒有放棄沒有愧對小文。有時,他會給孟璿帶小禮物,比如烤紅薯,比如一小袋橘子或一小袋糖果。紅薯是小文烤的,橘子或糖果是他買的。這些禮物一旦放到孟璿的桌上,她就滿臉堆笑,不停地說謝謝。孟璿出去開會了,汪長尺照樣來,比那些公務員還準時,就差打卡了。他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璿的辦公室,像一隻狗狗等候主人。孟璿一口氣出了十天差,回來時看見汪長尺還靠在牆壁上,仿佛他從未離開,仿佛他已經是牆壁的一部分。

孟璿的同情心重被喚醒,她帶著汪長尺去林家柏的公司。職員們事先得到了保安的通報,一看見孟璿和汪長尺就紛紛躲閃,好像來的是一陣瘟疫。有的閃進廁所,有的閃進會議室,有的閃進逃生通道。辦公室的門一扇接一扇地關上,隻有一扇關得稍慢,孟璿飛快地把腳插在門縫裏,那扇門不得不停住。孟璿把介紹信遞進去,門板仿佛害羞似的一點一點敞開,露出汪長尺仇恨過的一張臉。這張臉的“注冊商標”叫何貴,就是當年在縣城裏拖欠汪長尺他們工資的那個工頭,現在的身份是副總。

何副總掏出鑰匙,親自打開林家柏的辦公室。屋裏沾滿灰塵,以至於他們每行一步,都會留下腳印。孟璿想如果不是故意,那為什麼不派清潔工打掃?汪長尺用手在桌上一抹,就抹出了一道杠杠。何貴說林家柏已經一個月不來上班了,連電話都打不通。孟璿問林家柏住什麼地方?何貴說他回家都是自己開車,從不讓人知道他的住址。孟璿叫何貴代表公司方與汪長尺談判工傷賠償。何貴說我不是法人,隻是個打工的,根本不能代表公司。這樣的推諉孟璿見過不知道多少,她皺了皺眉頭,叫何貴馬上聯係林家柏。何貴說試試,便點頭哈腰地出去,一去就再不回來。

孟璿和汪長尺坐在林家柏的辦公室裏等,好像這麼等下去就能把林家柏等回來。室內靜靜的,他們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孟璿的呼吸輕淡。汪長尺的呼吸粗急。走廊上沒有聲音,那些躲閃的職工好像瞬間蒸發了。陽光斜著從窗口射入,光線裏浮動著塵埃。塵埃仿佛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其他都寂靜了,隻有它們還異常活躍。透過窗戶能看見樓下的樹冠。馬路上的車流聲斷斷續續地撲來。孟璿看了一會窗外,就閉眼靠在沙發上,似乎在為打持久戰而養精蓄銳。孟璿的眼睛閉上了,但汪長尺的眼睛反而睜得更大。他開始打量辦公室。沙發是真皮的。辦公桌很大,有單人床那麼寬,比單人床還長。桌上的筆筒裏插著紅藍黑三種鉛筆,每一支鉛筆頭都削得又尖又利。筆筒旁邊是電話機,電話機是銀色的。電話機旁邊是台曆,台曆架是原木的。台曆旁是台燈,台燈的燈罩是綠色的。台燈旁碼著一遝報紙和信件,它們的顏色下深上淺,好像樹的年輪。辦公室的後麵擺著一排褐色書櫃,書櫃上排著管理書籍和世界名著。有幾冊名著的片段收入了高中語文課本,汪長尺曾經讀過,因此,一看見那些書名就走神,思緒一下飛回中學時代,甚至想起供他讀書的父母。在書籍的間隙擺著一些小型雕件、石頭和照片。照片都是林家柏的,他微笑著站在不同的背景裏。汪長尺怒視那些照片,恨不得用目光把它們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