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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得借到錢,然後才是如何說服小文。汪長尺跟劉建平商量。劉建平掏出兩本存折,每本上麵的餘額都不足三百元。他說扣除房租費、水電費和生活費,自己每月幾乎沒有結餘,幫別人討薪賺的都寄回老家了。

他隻好去找興澤。興澤一看見他高興得又是拍肩又是倒茶,還想留他吃飯。但一說到借錢,興澤的臉色立刻沉重。他說兩三年來,我和老婆從牙縫裏確實摳出一點存款,但兒子馬上就要進幼兒園了。由於沒城市戶口,進幼兒園都得托人找關係。托人找關係不是領導作報告,隻講空話套話,而是要送真金白銀。汪長尺問大約要送多少?興澤說好的幼兒園起碼要送五萬或十萬,差的至少也得送一萬或兩萬。汪長尺沒想到進一個幼兒園要花這麼多錢,簡直就是要命。他都不忍心再跟興澤提錢,但他又沒更好的辦法,隻得厚起臉皮支支吾吾地:“一打贏官司,我就把錢還你。”興澤說這官司一個套著一個,就像我兒子玩的俄羅斯套娃,即使你打得贏也打不起呀。父母眼淚汪汪地送我們進城,不是要我們跟他們講道理。講道理講的是關係,我們根本講不過他們。我們的優勢是力氣,就是用我們的力氣去掙他們口袋裏的錢。你現實一點,重新找個工地砌牆,別再想那個既花錢又費時間還不一定能夠打贏的官司了。

汪長尺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張惠。張惠掰著指頭算賬,說我們就從近處說起,最近的地方就是廣州,兩人來回火車票四百塊,取樣費兩人至少兩千多塊,鑒定費也得上千塊,還有住宿呢吃飯呢,跑這麼一趟起碼要花掉四千多,還沒算那些不可預料的開支。醫院大得不得了,看病的人多得就像螞蟻,你們去取樣不是說想什麼時候取就什麼時候取,得排隊,得等,這一等誰知道要等多少天?每多等一天就得多開支一天,那都是白花花的人民幣。你做個鑒定就要花去差不多五千塊,官司還沒開始你就花去五千多,天啦,這本錢打得回來嗎?為這官司,你已經浪費掉一個多月時間了,這一個多月你要是打工也該有四五百塊收入。要是把你打工的損失也算上,那該是五千五百塊了。還有訴訟費律師費呢?這些要不要算?如果一並算,那你打這個官司根本就沒有利潤。誰也說不清這個官司要打到什麼時候,別說拖一年兩年,就是拖一月兩月,你也撐不住。現在打官司要麼拚錢要麼拚人脈,這兩樣你都沒有。再說,小文都懷孕七個月了,她經得起這麼折騰嗎?萬一在火車上有個三長兩短,那才叫得不償失。

不肯借錢的人,口才都奇好。兩天之後,汪長尺都還在回味興澤和張惠的演講,他們那麼真誠那麼推心置腹那麼設身處地,幾乎就要把他融化。汪長尺不得不停下腳步,站到西江大橋上思考人生。他想如果不重新鑒定,那就等於接受這個結論。這是什麼狗屁結論!難道我真不是汪大誌的父親嗎?我不是誰是?有那麼幾秒鍾,他跟自己賭氣,試圖懷疑自己,同時懷疑小文,甚至都想破罐破摔相信這個汙蔑,但是他做不到,就算屈打成招,也得有哪怕一點點破綻吧?

太陽已經西偏,霞光把江水映照得金光閃閃抑或波光粼粼。遠處青山隱隱,沿岸高樓矮牆錯落有致。橋麵上汽車轟鳴,偶爾夾雜著自行車的鈴鐺聲。每過一輛公交車,橋麵就微微震顫。身邊不時閃過行人,他們掀起的涼風直撲汪長尺的後脖子。直視橋下水麵,他忽然產生跳下去的衝動。他想隻要一咬牙一閉眼一抬腿一鬆手,幾秒鍾之後河麵就會濺起一簇水花,人間事也就一了百了。突然,他想起了汪槐,想起那個從教育局四樓欄杆上不慎滑落的父親,就覺得活著光榮,跳樓可恥。

回到住處,小文已經做好了飯菜。汪長尺有說有笑地陪她吃飯。但小文知道他的笑容是裝出來的,特別近幾天,他的笑容沒從前那麼單純了,好像陽光裏混入霧霾,米飯中摻進了沙子,皮笑肉不笑,埋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小文問法院一直沒消息嗎?汪長尺點點頭。小文說我講的話有藥吧,求人不如求己,要是跳樓沒準現在都拿到賠款了。汪長尺咬住舌頭默不做聲。小文說再這麼拖下去,別說生孩子沒錢,就是吃飯都成問題,難道你沒發現碗裏的肉越來越少了嗎?汪長尺問我們還有多少錢?小文說連毛票分票加在一起,總共就九百二十七塊六毛八分,每天我都數了一遍,每天都在減少,比漏水還快。汪長尺拍了拍腦門,起身收碗,洗碗,刷鍋,拖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