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汪長尺看過溫箱裏的汪大誌,伺候小文吃完早餐,就出了醫院。臨行前,他跟小文說我去借錢,也許會回來晚點,到吃飯時間,護士會幫你熱雞湯,我已經交代了。小文點點頭,眼睛濕濕的。汪長尺出了醫院,卻沒有方向,他不知道誰會借錢給他。走著走著,他就走到了劉建平的住處。
劉建平一看見他就談案件。他說如果我們起訴鑒定中心的安亞平,你猜他會怎麼狡辯?汪長尺搖頭。劉建平說他一定會說是不小心弄錯了樣本,甚至會把責任推到助手身上,要是他把助手偽造成臨時工,你什麼也得不到,包括一聲道歉。所以,起訴安亞平沒有意義。你的目標是拿到賠償,重點還是林家柏。有錢人打官司可以順便維護正義,無錢人打官司隻能直奔主題……劉建平說得眉飛色舞,連唾沫星子都飛濺到汪長尺的臉上。汪長尺聽著聽著,就覺得這是一件非常遙遠的往事,好像與自己無關,仿佛誰談論它誰就是它的主人。聽著聽著,劉建平就遠了,小了,模糊了,似乎被玻璃隔開了,漸漸地聲音也低了,直到什麼也聽不見。汪長尺徹底地進入夢鄉。劉建平以為他閉上眼睛是為了更專注,因此還繼續滔滔不絕。直到出現一個問句,他才開始懷疑。他把問句重複了三遍,汪長尺都沒反應,於是,他推了推他的肩膀。汪長尺一激靈,睜開眼,說剛才你講到重點是林家柏……
“我都翻過五個坡了,你還停在原地。”劉建平略略有些失望。汪長尺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要駁倒林家柏,首先得駁倒那份鑒定。要駁倒那份鑒定,就得重新鑒定。要重新鑒定,必須得有錢。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劉建平遞過一盒清涼油。汪長尺打開,分別把清涼油抹到太陽穴和鼻孔處。清涼油又辣又嗆,刺得他的眼淚都滑了出來。他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腦子一下就清醒。劉建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這麼重要的事你還開小差?汪長尺說對不起,請你再講一遍。劉建平看著天花板,像是在倒帶,大約倒了一分鍾,他說問題是你們的鑒定結果法院不會采信。
“那就讓他們再鑒定一次。”汪長尺說。
“你想在同一個地點滑倒兩次嗎?要是機器壞了,即使鑒定一百回,結論也不會改變。”
“難道這是一個圈套?”
“絕對不是一根棍子,”劉建平敲了敲茶幾,“你是在他工地受的傷,既有住院證明,又有傷殘證明,這三項證明足以判林家柏賠償。至於先天性殘疾,明顯是林家柏的狡辯,而張春燕竟然支持。”
“……原來他們是一夥的。”
“在宣布休庭之前,你沒看見張春燕愣了好久嗎?她在猶豫,也是想看看旁聽席的反應。結果,整個法庭鴉雀無聲。”
“所以她的膽子就大了。”
“當時我也沒反應過來,否則會當場噓她。”
“建平,說實話,你覺得這官司能贏嗎?”
“理論上講能贏,實際卻不一定。你燒燒腦子,連鑒定他們都敢改,還有什麼不敢改的?”
汪長尺忽然沉默,屋子裏寂靜得就像曠野,隻有廁所裏的水管,不時發出“謔”的一聲,仿佛是屋裏的第三者。劉建平說一開始,我就反對你打這個官司。
“我以為我會跟我爹不一樣,沒想到還是一樣……”汪長尺歎了一聲,把茶幾上的那杯水“咕咚咕咚”地喝光,就起身走了。
劉建平追出來。他們並排走在人行道上,誰也不說話,好像誰一說話就會漏氣泄勁。有時汪長尺走在前麵,有時劉建平走在前麵,他們誰也沒說往哪裏走,但都知道是往那裏走。中途,汪長尺曾經想拐彎,甚至想回頭,但念頭一起,他的腦海就閃過溫箱裏那團可愛的小鮮肉,就閃過淚眼汪汪的小文。所以,他不能停,即使腿軟,也得裝硬。
他們來到工地。劉建平說我陪你爬上去。汪長尺說你必須留下,萬一我不小心摔死了,孩子、小文和父母都得拜托你照顧。劉建平覺得這話不吉利,連連“呸”了幾聲。汪長尺在“呸”聲中爬上腳手架。劉建平站在下麵目送。汪長尺每往上一伸手,就露出係在褲腰上的繩子。那是當初小文為他準備的兩頭帶鉤的短繩。也就是說,在來見劉建平之前,他就已經打定了跳樓的主意,否則怎麼會隨身攜帶繩子?劉建平還發現,出門的時候他把那盒清涼油悄悄地揣進了褲兜。要說區別,這就是他跟他爹的區別。他爹是毫無準備地跳,而他是有備而來。站在地上,他比劉建平高半個頭,因此劉建平從來都覺得他高大、有力。一旦拉開距離,劉建平就覺得他是那麼渺小那麼可憐,像蜘蛛背著一塊鐵,逆著巨大的重力上行。重力把他的胳膊和腿拽得像纖細的塑料管,隨時都有被扯斷的危險。他不是一個人在爬,而是背著一家四口。劉建平雙手合十,嘴裏喃喃,祈求菩薩保佑,千萬別讓他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