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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大誌在溫箱裏待了一個月,治療哮喘一個月,長痱子兩個月。這期間,他把爺爺汪槐帶來的錢幾乎花光。汪槐那一度取之不盡的鈔票是怎麼掙的?大家都避而不談,好像是個敏感詞,好像一談就傷自尊。但汪長尺和小文心裏都明白,那些錢是汪槐一路走一路磕頭得來的,否則不會有那麼多毛票和硬幣。汪長尺一直反對汪槐乞討,現在卻不得不花他的鈔票,心裏一個勁地難受,就像賣身之後害羞,貪汙腐敗後害怕,甚至更難受,類似於偷錢被別人發現,綁起來遊街示眾,還脫得一絲不掛。每花一分錢,他就增加一分羞恥;每吃一口飯,他就有嘔吐的欲望。他覺得渾身上下包括心靈都沾滿了雞屎,都發黴長毛臭不可聞。所以,每次抱大誌之前,他都把手洗得幹幹淨淨,連指甲裏的汙泥也剔得一滴不剩,連胡須也要刮得光溜溜的,還用熱水漱口。

他在解放路的工地上重新找了一份工作,還是砌牆。但砌著砌著他就恍惚,就覺得自己還在幫林家柏幹活,腦海裏無數次回放跌傷的那一幕。越是回放他就越恨林家柏,越恨姓林的他就越覺得自己幹淨。仇恨釋放他的心理壓力,減輕他的恥感。他不許汪槐出門,生怕他去大街上丟人現眼,也不許劉雙菊撿廢品,以免汙染房間。小文、汪槐和劉雙菊除了照顧大誌,就是做飯。飯做得非常簡單,有時是稀飯配鹹菜加饅頭,有時是一大碗米粉,有時炒盤肉配盤素菜,工作量少之又少。沒事的時候,三個人眼睛對著眼睛,屋子都好像變小了。

劉雙菊閑不住,趁汪長尺上班便溜出門去撿廢品。但是,她撿的廢品必須當天賣掉,半片也不敢帶回屋來。由於撿廢品的人多,劉雙菊撈不到什麼大件,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掙幾毛錢。幾毛錢,她已經看不上眼了,因為她跟著汪槐掙過大的。乞討時,他們最多一天能掙幾十塊。所以,她撿的不是廢品而是寂寞。開始她撿到中午就回一趟租屋,後來越撿越遠,她就忘記或者懶得回了。她不回,又舍不得花錢,就省略了中餐,就得忍饑挨餓。她忍饑挨餓不要緊,要緊的是她不回來,汪槐就沒法上廁所。有時,汪槐憋得臉都青了。小文實在看不過去,說爹,我抱你上廁所吧?汪槐搖搖頭,仿佛在堅守最後的尊嚴。他想現在自己對這個家庭的唯一貢獻就是“憋”。為了憋得不是很痛苦,他少喝水,少吃飯,少說話。如此一來,不僅劉雙菊每天為整個家庭省了一頓飯錢,就連汪槐的飲食每天也省了約百分之三十。這一省,相當於勤儉持家,相當於開源節流,哪一個負責任的家長不是這麼做的?想著想著,汪槐竟然憋出了快感,憋出了悲壯。

但是,汪槐清楚再怎麼“憋”也憋不出GDP,一家五口,僅靠汪長尺的收入,就算是憋出一臉青筋,那也難以為繼。所以,他跟小文商量,說你能保密嗎?小文忽然想起穀裏,想起當初張五叔在說出張惠的收入之前,也問了一句:“你能保密嗎?”那時,她對城市充滿神往,滿腦子都是無邊無際的想象,像陽光那麼炫彩霞那麼美山花那麼燦爛……汪槐說你在聽嗎?小文回過神來,說聽著呢。汪槐說隻要你睜隻眼閉隻眼,我每天都能給家庭創收。

“長尺會怪我的。”

“你不說,他不知。”

小文點頭,算是默認。從此,汪槐、劉雙菊和小文就多了一份秘密。隻要汪長尺一出門,劉雙菊和小文就把汪槐連同輪椅抬到樓下。小文在家照顧大誌。劉雙菊推著汪槐出門乞討。他們去過廣場、火車站、汽車站、學校門口、電影院、百貨大樓,哪裏人多他們就往哪裏鑽。快下班的時候,劉雙菊就把汪槐飛快地推回來。為了趕時間,有時劉雙菊身上的挎包都飛起來了,有時汪槐頭上那頂用來裝零錢的帽子都被吹落了。每天,汪長尺下班回來,準會看見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地待在屋子裏,出門時他們什麼姿勢回來時他們還什麼姿勢。他們就像待在巢裏嗷嗷待哺的幼鳥,不同的是他們沒有張嘴而是報以微笑。這樣的景象天天重複著,汪長尺就覺得屋子裏太擠,就想長長地歎一口氣,就想他們為什麼不出去溜達溜達?哪怕是出去撿廢品做乞丐,也比一動不動讓人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