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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長尺提前十分鍾到達指定地點,這輩子他從來沒遲到過,因此他不想在最後一次背上“遲到”的名聲。他穿著幹淨整潔的衣服,理了頭發,刮了胡須,本想買雙嶄新的皮鞋穿上,但想想五百塊錢夠他爹在農村裝一扇玻璃窗,便咽了一口唾液,捏了捏手指,放棄。現在他穿著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站在西江大橋正中的邊欄旁。這個位置離水麵的距離最高,估計摔下去時也會最響。人活一輩子,或默默地消失,或響響地離開,二者必選其一。天空出奇的藍,雲朵空前的潔白,上蒼似乎故意給他一個好天氣,抑或是送他最後一點念想。水麵鋪滿陽光,由於風的原因,波光的強弱不停地改變,一會這兒刺眼,一會那兒刺眼。汽車的轟鳴沒過去那麼討厭,似乎還有一點悅耳,就連車屁股噴出的尾氣,也仿佛散發出清香。看著兩岸依次排過去的樓房,他想林家柏一定隱藏在某扇窗口之後,舉著望遠鏡,正在監督我對我的執行。

七十二小時前,林家柏用一個黑色塑料袋,提著二十萬元現金來到汪長尺的租屋。他把錢丟在那張搖晃了多年的飯桌上,飯桌一抖,竟然塌了,好像是承受不起或緊張過度。受其影響,汪長尺感覺樓板震了一下,甚至伴隨幾波餘震。林家柏想找一張凳子坐下,但每張凳子都不懷好意,似乎會刺痛他的屁股。他隻好站著,把電腦打開,播放一段視頻。視頻裏林家柏、大誌和方知之三人擠在一起,笑眯眯地看著鏡頭。大誌笑得最開心,兩個酒窩都笑深了。他的手裏舉著一本打開的存折。鏡頭慢慢往前推,存折越來越大,大到屁股那麼大時,畫麵定住。汪長尺數了一下,大誌的存款有八位數,“一”的後麵有七個“〇”。林家柏說你看清楚了嗎?汪長尺點點頭,想爹,媽,我把自己給賣了,賣了個好價錢。我這條命也許是我們村,不,我們鄉,不,我們縣賣得最貴的,你們的兒子有出息了。

當天下午,汪長尺到銀行把二十萬元轉進了汪槐的賬戶。本來他想回一趟家,林家柏也同意給他時間,允許他回去跟父母擁抱告別。但他怕見了父母之後,臨時改變主意失信於人。他怕夜長夢多,怕自己逃跑破壞大誌的幸福,更怕自己一時糊塗,對林家柏先下手為強。每次想到最後一點,他就全身冒冷汗,就恨時間磨磨嘰嘰,來得不夠痛快。

四十八小時前,他敲響了劉建平住處的房門。他已經十多年沒打擾劉建平了,劉建平也搬了新的住處。但是這次,他不得不厚著臉皮找上門來。開門的是賀小文,他的前妻。這事他早知道了,所以情緒穩定,表情正常。但小文卻驚得下巴都快脫臼,她萬萬沒想到,汪長尺會找上門來。十多年前,也就是小文消失後十多天,汪長尺去找過一次劉建平。他在樓下看見劉建平的窗口亮著燈,但到了樓上敲門時燈卻黑了,以至於他懷疑是他的敲門聲嚇破了屋裏的電燈。他覺得劉建平沒有拒見他的理由,那麼是不是自己上樓前看錯了?於是,他下樓重新往上看,劉建平的窗戶黑乎乎的,像刷了一層深色的油漆。當時他的心裏正在下雪,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大誌送人了,小文出走了,他想找劉建平出去喝幾杯,倒倒滿腔的苦水,沒想到劉建平竟然不在家。這麼大一個城市,除了劉建平,沒有第二個人願意聽他傾訴。他站了一會,就蹲在路邊等,想劉建平也許很快就會回來。但他等了一個小時,劉建平也沒現身。他站起來想走,忽然聽到樓上傳來推窗的聲音,好像一聲挽留。他飛快地閃到牆根下,看見劉建平從窗口伸出頭來,瞄了一會樓下,沒看見什麼,便把頭縮了回去。窗戶刷地亮了。他想這個卵仔明明在屋裏為什麼不開門?他有點生氣,衝上去“叭叭叭”地拍門。劉建平拉開一道門縫,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說老子正在談戀愛,差不多就得手了,你能不能回避幾天?汪長尺籠著手悻悻地走了,過幾天再來找劉建平,房東說他搬了。劉建平從此蒸發。一年後,汪長尺到某工地刷門框,發現劉建平帶著十幾號人拉橫幅舉紙牌,臉紅脖子粗地替人討薪。汪長尺壓壓帽簷,戴上口罩,在他們散夥後騎著剛買的摩托車跟蹤,終於找到了他的新址。當初,劉建平不辭而搬,汪長尺的心裏就七上八下,這次一跟蹤,懷疑變為現實,果然賀小文跟他生活在一起,難怪汪槐“做法”時說眼見小文在窗裏,卻怎麼也推不開窗門,原來他和小文的距離隻是一層紙的距離。然而,猶豫之後,他還是選擇了悶聲離開。因為他的家庭已經撕裂了,他不想再去撕裂另一個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