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後,林方生從警察大學畢業,進入刑偵支隊第一大隊工作。龔隊長知道他有點背景,沒馬上給他派具體任務,而是先讓他熟悉本隊情況。林方生立功心切,加上看了太多的偵探小說,一有空便鑽到檔案室去翻那些積案。每翻一份就像讀一本書,裏麵有曲折的故事,有巨大的想象空間,當然也可能有立功的機會。但他看了十幾份檔案,最難忘的還是第一眼。或許這就是天意。
他第一次去檔案室,是想查那樁曾經轟動一時的情殺案,但途經第二個檔案櫃時,他的肩膀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嚇得趕緊閃避。回頭一看,沒人,地板上落了一份卷宗,是他剛才閃避時碰落的。他撿起卷宗一翻,首先就看到一張腫脹的屍體照。雖然死者已嚴重變形,但他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見過。於是,他靠在櫃子上仔細地翻閱。這是九年前的案件,林方生一看就知道有漏洞。負責此案的趙某隻想尋找死者的犯罪證據,而沒有懷疑自殺也許是他殺。幾天後,林方生把這份卷宗遞給龔隊長。龔隊長瞟了一眼,便把卷宗扔回來,說你是不是閑得沒事幹?這麼小的案件你也感興趣。林方生說畢竟也是一條人命。龔隊長說你往河裏扔過石頭嗎?林方生說扔過。龔隊長說你得先盯住那些水花飛濺、響聲大的石頭,而不是盯住這種悶聲不響沒起水花的。林方生點點頭,但他不想放棄,他想拿這個積案來試試自己的能力。
林方生開始調查“汪長尺案”。他發現汪長尺沒死,還活著,是某單位的副局長。林方生想也許是名字巧合,可一查,這個活著的汪長尺出生地、身份證號碼、籍貫、所上中學均與死去的汪長尺吻合。於是,林方生到辦公室拜訪了汪副局長。顯然,汪副局長不是照片上的死者。經過幾次交談,汪副局長“撲通”一聲,跪求林方生放他一馬。林方生想誰說這個案件悶聲不響,現在不是水花四濺了嗎?經查,汪副局長原名牙大山,高考那年沒上線,由他父親運作,改用同班同學汪長尺的名字,並截留了汪長尺的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牙大山又經他父親運作,留在省城某單位,一步一個腳印,終於做到副局長一職。現在,牙大山工作順利,家庭幸福,身體健康,妻子漂亮,兒子就讀研究生。要不是因為林方生介入,牙大山還在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偷來的生活。林方生想一個人就這樣把另一個人給毀了,真是傷天害理罪該萬死。他發誓一定要把牙大山繩之以法。
他決定去一趟汪長尺的老家,也許在那裏會找到一些破案的線索。汪長尺的老家已經修了公路,小車可以直達。因為路麵還沒硬化,小車所過之處,騰起一片塵土。林方生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他開私家車,穿便裝,戴了一副墨鏡。他看見坐在輪椅裏的汪槐骨瘦如柴,站在門框裏的劉雙菊彎腰駝背白發蒼蒼。他們看著林方生,就像看著任何一個幹部,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好奇,以為他是來搞計劃生育的。忽然,林方生一驚,發現汪長尺家堂屋的鏡框裏,竟然壓著數張他小時候的照片。開始,他以為那不過是某個和自己長得相似的孩子,但揉了揉眼睛後再看,千真萬確是他。他指著鏡框裏的照片問你們為什麼會有他的照片?汪槐的眼睛一亮,身子立刻坐直,整個人頓時精神煥發。他說這是我的孫子,叫汪大誌,他還沒出生就跟著爹媽進城了,因為爹媽不能給他好生活,就把他送給了有錢人家。林方生端詳著照片,身體突然發冷,牙齒打架,雙腿顫抖,仿佛置身於極寒的天氣。
回城後,林方生悄悄地調查自己,越調查越感到恐懼。一天深夜,他來到西江大橋。橋上無人,江麵閃爍著路燈的倒影。他站在汪長尺當年跳下去的地方,久久地站著,一直站到雙腿發麻。然後,他從包裏掏出一份卷宗,又掏出一遝照片,往江裏用力一扔。卷宗和照片像樹葉那樣飄零,林方生的秘密從此被埋,隻要他不自我出賣,誰都不會知道他的原產地。
某天早晨,汪槐在凝視牆壁上的鏡框時,忽然驚叫:“雙菊,大誌的照片怎麼不見了?”劉雙菊從廚房裏出來,抬頭看了一會,發現別的照片都在,唯獨大誌的全部消失。難道是眼睛花了?劉雙菊戴上老花眼鏡,還是沒看見大誌。汪槐拿過劉雙菊的眼鏡戴上,確證鏡框裏沒有大誌。大誌不辭而別,他們再也看不到孫子了,想念的時候,隻能靠回憶。但是,他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回憶也越來越不可靠。有時,他們一邊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邊回憶大誌。因為他們依稀記得,大誌的眼睛長得像爺爺的,鼻子長得像奶奶的,嘴巴長得像父親的。
寫於2013年5月至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