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那邊呢,我叫她也不過來,”王雨農說:“大概她是要仔細看看譚老板娘子的下場吧。”
“我看她又快犯神經病啦!”周立言說。
三人一塊尋了過去。章校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青年人生活在亂世,性情也會變得殘忍了……劉小姐雖然痛恨譚老板娘,可是,她已經死啦,被野狗撕碎了,還要看什麼?”
說著,他們走到了劉菊淡身邊,隻見她臉色煞白,兩眼發直,呆呆地站在那個被豺狗刨開的新墳旁邊。
“譚老板娘沒有死……你們看!這,再看這……”劉菊淡指著死者零亂的肢體說。
果然,死者是另一位韓太太!是那位沒有生病、卻也整天不出房門的韓太太。而且,由於豺狗的撕扯,他們看見,韓太太的光腳丫子上纏著粗鐵絲--從腳心到腳背纏了一圈,又往腳脖子上纏了一圈,使她的腳關節不能靈活轉動,而且,鐵絲很粗很硬,不用鉗子是根本擰不開的--很明顯,這也是一種“腳鐐銬”!
獨眼韓是幹什麼的!扶著牆走路的譚老板娘子是不是也纏著這種“腳鐐銬”?他們“擠”進校園裏來究竟有什麼企圖?姚大夫兩口子跟他們是什麼關係?譚萍萍又是怎樣的身世……疑問一團裹著一團,眼下根本理不出頭緒來。
從此以後,夜裏常常聽見萍萍的哭聲,有時高,有時低。緊挨著韓隊長房間的準職工們私下裏議論紛紛,說什麼“小姨子跟著姐夫睡一屋,那還有個好?”卻又懾於韓隊長的手槍,聽見什麼也不敢幹涉,更不對章校長明說。正式職工都為萍萍擔心,因為她已經是本校的學生了,怎麼能不管呢!
其實,章校長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還是隻能委托唯一的女教員劉菊淡多跟萍萍接近,談一談,問問原因。
這天喝過晚粥之後,劉菊淡把萍萍單獨叫到教室裏,問她為什麼夜裏總是哭?萍萍一聲也不敢吭,直搖頭,眼睛裏卻流露出恐怖的神情。劉菊淡一扭頭,發現是姚大夫的太太站在教室門外,公然進行監視。
“你在這裏幹什麼?”劉菊淡生氣地問。
“萍萍有病,我等著給她打針。”
“萍萍有什麼病?”
“也許是韓太太得的那種傳染病!”姚太太走過來,拉住萍萍的手說:“這孩子夜裏常常哭,一半是病得難受,一半是被死人嚇的。屋裏死過人嘛,小孩子還有不做噩夢的!是吧,萍萍?劉小姐問你為什麼夜裏哭,就該告訴老師嘛。好啦,問也問了,答也答了,走,快跟我打針去吧。”
火車頭後麵的煤水車廂,終於裝滿了冒尖的劈柴。大家又去挑水,灌滿了水箱。可是還要等待站長下達升火的命令--前方車站堵塞,柳州再發車隻能添亂。還要等多久呢?誰也不知道。
章校長是不肯浪費光陰的人,他又下了複課的通知。
奇怪的是,韓隊長不準萍萍再來聽課了。他站在馬蹄形的院子中央當眾宣布,要親自教育這個十五歲的小姨子,“諸位,你們看吧,兄弟也會辦教育,我要把萍萍鍛煉成一名青年軍!”
“青年軍”是什麼?別人不大明白,章校長倒是聽說過。那是前兩年的事了,蔣介石親自號召十萬青年學生參軍,全副美式裝備,從川滇出發,經過新修通的“史迪威公路”(滇緬公路),打到緬甸和印度境內去解救了被日寇圍困的英美軍團。於是,“青年軍”名聲大噪,又稱“遠征軍”,是蔣委員長的嫡係部隊,目前被他保存在峨眉山,決不會派到湘桂前線來跟長驅直入的日寇拚殺一場的。
那麼,獨眼龍韓隊長的“青年軍”又是怎麼一回子事呢?
原來,他的教材是一本國民黨省黨部翻印的《黨員守則》,命令萍萍每天背熟一條。背誦的時候要立正站在馬蹄形院子的正中央,聲音要洪亮,背錯了就當眾用竹片打手板。手要平伸出來,手心向上,不準躲,也不準哭,要表現出“青年軍”的氣魄來給“扶輪中學”的師生們看看!如果哭出了聲,那就……
每天黃昏,在章校長剛要給學生們講故事的時候,馬蹄形院子裏都要搶先舉行這麼一場不倫不類的當眾“考試”。主考人韓隊長手執竹片坐在板凳上搖頭晃腦地向師生們示威;萍萍則嚇得臉色煞白,立正站著,哆哆嗦嗦地大聲背誦“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之類的條文。別瞧獨眼韓不識幾個大字,這些條條他卻能倒背如流,此時瞪圓了一隻眼,象判官一樣蹺著二郎腿監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