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樹人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在月台上來回亂轉。李長辛正領著大家裝車,惟恐校長又去找劉小姐,便跑過來把他拽住,指著正在冒煙的火車頭說:“校長,您看哪,它光冒黑煙,沒噴白汽。這劈柴火車,要燒足了大汽,且得幾個鍾頭呐!劉小姐她能趕回來。”
此時劉菊淡光著一條胳臂(袖子被周立言拽掉了),真象個瘋子似的,拚命快跑,不顧一切地爬上了立魚峰……喊啞了喉嚨,也沒找見鮮於國風的影兒。她徹底失望之後,也就不再著急了,拖著疲乏的雙腿,慢慢騰騰地往回走著……“快點走吧!去火車站,也許火車還沒開。要是脫離了扶輪中學,等待著你的將是什麼命運?簡直不堪設想啊!”這是她的心聲,在反複警告自己。然而,渾身無力,象散了架子一樣,實在邁不開步……“怎麼能扔下鮮於和小陳不管呢?要是把他倆撇下,卻把人家的四麻袋大米帶上火車,你能咽得下去嗎?”這也是她的心聲,在提醒自己,任何時候也不能違背作人的準則!所以,她走不快,邁不開步,不去追火車,也是另有原因呀。
鮮於國風!他象個沉重的籌碼壓在劉小姐良心的天平上,使它發生了很大的傾斜。怎麼能撇下他呀!這個既愛祖國又愛中國的朝鮮人,從關外逃到關裏,從河北逃到江南,他告訴過我,為了不當亡國奴,還準備逃上雲貴高原!章校長不給他發“口頭聘書”,雖然另有道理,今天也不能連個麵都不見就坐車走了啊!無情無義還算個人嗎?“扶輪中學”裏隻有我了解鮮於國風,所以誰都可以走,唯獨我不能走。不見鮮於一麵,我劉菊淡就是跳了柳江,也不能走!
日本兵有什麼可怕?國軍的散兵遊勇有什麼可怕?我隻要不怕死,就什麼也不怕!
我不能再丟掉鮮於國風。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徐斌……想到這,她的臉又緋紅了,也許象一塊紅布。
劉菊淡兩眼瞪得溜圓,目光呆滯,旁若無人,瘋瘋癲癲地在街上走著。忽然,有一種神奇的靈感在召喚:“趕快回到馬蹄形小院去,回到鮮於那間半地下式的畫室裏去!鮮於國風先生正望著《難民西施圖》流淚呐!”劉菊淡精神一振,頓時恢複了青春活力,渾身是勁兒,象一陣風似的跑上了饅頭形小山包。
人類科學還無法解釋的這種心靈召喚當真變成了現實!鮮於國風果真坐在《難民西施圖》的壁畫前麵,正把它謄寫在一塊畫布上……劉菊淡闖了進來,撲在他懷裏嗎?沒有,而是微笑著癱在門口。
等鮮於和小陳把她攙扶到床上,又打來洗臉水的時候,劉小姐還沉浸在夢幻般的微笑裏。她望著這兩位書生發笑,也看著自己的模樣發笑--一隻胳臂沒有袖子,被立魚峰上的鬆樹枝掛破了多處,變成了血紅顏色。兩隻鞋全跑掉了,僅穿著的一隻襪子也磨漏了底兒,象襪筒般的套在腳脖子上。可惜她沒有照照鏡子,一頭蓬鬆的黑發,襯托著甜甜的麵龐,她笑得真甜啊。
“你倆為什麼不去坐火車?”她笑著問。
“想坐,又不想給章校長添麻煩。”鮮於國風坦然地回答。
“不上車,那就會死在柳州哇。”劉菊淡把死也說得挺輕鬆。
“不會的!”鮮於指指小陳,說:“他剛才也談到了死,而且說得很有趣。他說,中國有四句有趣的話:生在蘇州,長在揚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這是中國人特有的幽默感吧?”
劉菊淡一邊洗臉,一邊說著:“這話是有根據的。蘇州的水土好,女孩子生得漂亮;揚州的口音清脆,說話唱歌都好聽;廣州的名菜天下第一,什麼貓、狗、老鼠、蛇呀、猴子的都能吃;柳州嘛,樟木棺材最出名!”
她一邊說,兩位書生一邊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可惜蘇州、揚州、廣州這些好地方都淪陷了……”鮮於國風歎息著。
“隻剩了一個柳州,也不會給咱們準備樟木棺材。”小陳嘟噥著。
“那就不要死在柳州吧,”劉菊淡苦笑一下:“章校長派我來請二位上火車!”
說曹操,曹操就到。章校長也找到這間半地下室的門口來了,頭一句話便是:“我來聘請二位先生,正式擔任扶輪中學的教員。請二位千萬不要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