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1 / 3)

第一章 三

第一次在作協跟陳蓁聊天,李賀講了田田的故事。那個故事最動人的那部分情節都是杜撰的,比如田田主動去他的房間,在離別前夜主動獻身,在遙遠南方的孤寂中對他的思念,之類。李賀在女人麵前把假話說得比真話還像真話,常常讓他的哥們自愧弗如。他當時跟陳蓁講田田故事的目的,除了製造魅力神話,除了打動幾乎所有女人都少不了的那根軟肋,就是想借此表明他的不想對任何女人負責的快樂原則——雖然這並不意味著他不重視每一次情感。看著陳蓁真的被感動,真的熱淚盈眶,他忍不住在心裏喊:可憐的女人們啊,要當心一切痛心疾首地向你們檢討自己的男人啊!要當心巴爾紮克說的“有計劃的誠實”啊!真情不怕淺,假意唯恐深啊!他後來把這些話寫進了作為小說素材備用的文件夾,很有幾分得意:跟各種女人的交往使他不隻是獲得通俗讀物寫作的源泉,還使他成了格言家。

今天講的這個父親的故事,意義依舊是“有計劃的誠實”,隻不過更進了一步,那就是陳蓁的獻出應該是積極自覺的。

“很感人,”陳蓁說,“可惜那一代人遠去了。”

“我不這樣看,”李賀馬上反駁,“我在你身上就看到了他們的影子。”

“我在你眼裏也許很單純,”陳蓁臉色凝重起來,“但我是有故事的。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陳蓁的敘述真是很長:

過了多年,一旦想起王守信,她還是止不住會不寒而栗。這種恐懼的原因,與其說在王守信,不如說在自己。

王守信教授是她在大學見到的那種最典型的東郭先生,仿佛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留下的那種類型知識分子的一個標本。矮而胖,肩膀一高一低,任何衣裳穿在他身上都像是剛從舊貨市場撿來的便宜。臉色黑黃,眼睛小而呆滯,隱藏在酒瓶底似的近視眼鏡後麵。他專長《文心雕龍》,在那個學術圈子裏好像還小有名氣。可惜在課堂上卻沒有學生緣。大學讀到研究生畢業,卻一句普通話也說不利落,一口家鄉土話沒有幾個人能聽明白。又特怕別人不知道他有一肚子學問,一開講就聲嘶力竭,臉紅脖子粗。《文心雕龍》講如何作文講得麵麵俱到,要想在選修課有限的課時裏講清楚還真不容易。看看下麵一教室學生心不在焉,便拚了命板書。黑板是可以升降的,寫完上麵一層,下麵還有一層。因為恨不得要把教案都寫出來,字就寫的小,密密麻麻。除了他自己知道寫了些什麼,下麵的學生根本就看不清楚。往往等他板書告一段落,回過身來,教室裏剩下的學生早已是寥若晨星。

她是永遠堅持到下課的一個。她從小就受到老媽關於師道尊嚴的反複教訓,把一切老師都當作老媽來服從,即便是表麵的服從。她在電話裏跟老媽講起過這位可愛的王教授。老媽厲聲說,不許用這種口氣提到老師,不管怎樣,認真聽課是學生的本分,是最起碼的教養。但她無法不為王教授悲哀。每次上王教授的課,她都會想起老爸給她講過的一個笑話:一個說書的說到最後,隻剩了一個老太婆。說書的很感激。老太婆說,我在等著搬回你擱茶碗的那張桌子呢。王教授比老爸至少小十歲,可老爸那是什麼勁,六十歲的人,三十歲的活力。如果論精氣神,老爸至少比王教授小十歲。王教授一臉晦暗,走路從來抬不起頭。因為講課不受歡迎,正教授連著報了幾年,都評不下來。

“謝謝你!”

有一回下課,王教授還真像那個笑話說的對最後一個走出教室的陳蓁說。

“我有什麼好謝的?”

她覺得搞笑。

“我看你是個禿須動幾。”

她語言天賦不錯,“禿須動幾”她馬上就判斷出是“讀書種子”:

“我?讀書種子?王教授有沒有搞錯啊。”

“本科畢業,考研,跟我學《文心雕龍》吧。”

王教授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好哇,隻要王教授願收我當女弟子。”

她壞笑著看著王教授,他越嚴肅越顯得幽默。她知道他早就注意到自己了。從小到大,她從沒有被人忽視過,不管男性還是女性。小時候,見了她的人總忍不住在她臉上掐一把。小學,領頭獻花獻辭、當小天使小仙女,除非她生病了,不可能找別人;中學,男孩子老是在遠處偷偷看她,一旦被她發現,臉就通紅;大學,就更不得消停。短信,小紙條,長篇書信,沒完沒了。她幾乎說不上有那種無話不談的女性朋友。多數認識她的女性,要麼疏遠,要麼癟嘴,要麼親熱得要死要活,轉身就不知會說出多麼難聽的話,要麼像她老媽,她還沒有開口,早就準備了一堆教訓在那裏等著。

這個王教授看上去挺窩囊的,卻不是糊塗人。她在課堂上早就發現,王教授常常隻是對著她一個人說話,並且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走題。正舉著揚雄駢文的例子,忽然扯到了宋玉的頭上:“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抑揚頓挫,長籲短歎,老半天回不來。好在他說什麼大多數人都不明不白,隻有她瞎子吃湯圓心裏有數。她的堅持聽課,王教授一定以為是對他才華的認可,不知道是出於禮貌甚至同情。

“就這樣講定了。”

王教授站住,看定她,眼睛放出從未見過的異樣光彩。

她第一次進王教授的家是因為王教授的太太朱老師。

朱老師是她們那個年級的輔導員,四十出頭了,跟她們二十郎當的本科生打得火熱,穿著打扮,行為做派都跟她們力求一致,跟幾個喜歡的走得特別近。一夥人瘋瘋癲癲去一家正時興起來號稱“絕味”的鴨脖子店打牙祭,的士司機問去哪,一夥人亂叫亂喊:“去吃鴨!懂不懂?你們喜歡吃雞我們喜歡吃鴨!”其中朱老師的聲音往往最尖最響。

她起初以為朱老師沒大沒小的跟她們混,是為了聯絡感情,便於開展工作,後來發現,朱老師根本就不覺得自己和她們有年齡差距。朱老師對她的欣賞毫不掩飾,從化妝品到衣服,都跟她亦步亦趨。她洗澡前盤攏了披肩發,因為已是晚上,懶得放下來,第二天你就可以看見一個盤攏了頭發的朱老師;因為打掃房子,她翻出了一條從不在公開場合穿的下擺齊大腿根的無袖短裙,朱老師看見了,死活纏著她上街再淘一件。幾乎到了東施效顰的地步。這讓她很不自在。同為女人,又是師長,她真不願意看到朱老師出醜。

“有些話,我們說,朱老師你別說。”

她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口。她一直都想說:有些衣服,我們穿,朱老師你別穿;有些口紅,我們用,朱老師你別用;有些玩笑,我們開,朱老師你別開……

“我怎麼成朱老師了,不是朱姐嗎?”

朱老師覺得奇怪。她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那個星期天,朱老師非拉著她去家裏,讓她看自己的衣櫃,幫著決定,哪些留著,哪些捐掉,學校正在組織向貧困地區的捐助。中午在飯桌上,她看到了王守信教授,這才知道他們是兩口子。此前,她隻知道朱老師的丈夫也在中文係,不知道就是王守信。朱老師從沒有提到過這個名字。王教授的課是選修課,上完課就走人,平時沒有交道,誰會管他太太是何許人。

午飯是王教授做的。一上午他都貓在廚房裏,直到把飯菜端上桌。看到她,他很客氣地點了點頭,說,你好像聽過我的課,是中文係的吧?不等她回答,朱老師就說,這是我小妹,你問那麼多幹什麼?王教授低眉順眼,老實坐下,悶頭吃飯,再不多嘴多舌。吃完了,朱老師讓她隨自己坐到沙發上喝茶,一張碗盞狼藉的桌子,讓王教授去收拾。她幾次站起想幫著做點什麼,都被朱老師及時扯住:“別管他,平時都是我伺候他,他也該伺候伺候我們。”

她後來知道,朱老師平時也並沒有伺候王教授。王教授在朱老師麵前,就是一個被使喚的下人。朱老師在學生麵前從不隱諱對王教授的蔑視:才不才,貌不貌,郎不郎,秀不秀,過半百了,還是個副教授……每次說到這裏,朱老師就眼淚汪汪,滿腔委屈。每次王教授都縮在書房裏,一點動靜沒有。她多少有些尷尬,不管怎麼說,王教授教了她的課,還對她挺賞識。朱老師可以對丈夫發橫,自己卻不可以沒有對老師的尊重。但不論她怎樣力圖回避去她家,每次都拗不過朱老師的生拉硬拽。朱老師從不為吃醋操心:這樣的狗屁教授,誰能看上?也就是我罷了。

王教授在家裏的地位,讓她想起老爸。老爸在家裏也是一切聽從老媽,老媽說是廟他就磕頭,老媽說是油他就點燈,從來說一不二。但老爸那是快活,老媽把他當大男孩養著,他樂得享福。老媽嘮叨完了,他自己該幹嗎還幹嗎。王教授的懼內,卻是一種徹裏徹外的被貶低、被壓抑,他的忍氣吞聲,讓人很難不同情。

但僅僅是同情,並不足以解釋,她怎麼會那麼輕易地就向這個人交出了貞操。如果他是那種年輕氣盛、魅力十足、頭銜一大堆的男教師,那種籠罩在玫瑰色夢想中的青春少女的絕命殺手,以她當時的幼稚和率性,她有可能走火入魔,但情況正好相反啊。

出事是在大四下學期。

得到老爸的噩耗,她就像是死過一回。一連幾天,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聲不響,都以為她要以這種方式去找她老爸。正好王教授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朱老師不由分說,讓幾個學生幫著把她弄到自己家裏。“我反正不會給他生孩子,就當你是我女兒。誰讓我們姐妹一場!”朱老師一腔熱誠,每天盡心盡意地管著她的吃喝拉撒睡。她總算是緩過勁來,但是朱老師說,他沒回來,你不準回宿舍。就算是陪我吧。

錯誤應該是從接那個電話開始的。那天晚上,朱老師去參加一個學生社團的活動。她半躺在床上懶洋洋地翻書,床頭櫃上的電話忽然響起,她以為是朱老師不放心自己,抓過話筒,卻是王教授的聲音:

“怎麼是你?”

“對不起……”

“她呢?”

王教授夫婦提到對方都隻用代稱。

“參加學生活動去了。”

“那回頭請你轉告,我這邊會議加了個旅遊日程,要晚天才回來。”

“好的。”

“你睡在我們家嗎?”

王教授遲疑了一會,問。

“是。”

“那好那好。”

“王教授,我爸死了……”

“你說什麼?”

“我爸死了……”

她啜泣起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有了向一個男人傾訴的衝動。她就那樣向話筒那邊的王守信抽抽噎噎地說著,不管對方有沒有回話,直到聲音嘶啞了,才軟軟地放下話筒。

半上午,雨後初晴的暮春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窗玻璃上,有鳥兒在窗外的濃綠樹冠裏啾啾跳躍。朱老師去係裏上班了,朱老師一出門她就開始收拾屋子。王教授隔天就要回家,她無論如何不能再呆下去了。吃早飯時跟朱老師說起,朱老師還是一連聲說不行不行不行,你不完全恢複我絕不放你走,他就是回來了,我也讓他去別處呆著。她拿定了主意,不再爭論。才幾天工夫,沒有王教授的家給朱老師弄得到處淩亂不堪。她打起精神,一心要把屋子收拾得比她住進來前還整潔。朱老師在家裏一向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起,這幾天也是難為朱老師了。她看不順眼的地方比比皆是。她對收拾和整理有一種偏執的愛好,從來都讓自己呆著的地方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還情趣盎然。盡管老媽讓她逆反,她卻擺脫不了老媽的影子。她幹得很起勁,完全沒有聽到開門的響動。等她感覺到有人走進了屋子,一切都晚了。

王教授黑乎乎地站在她身後,眨著充血的小眼睛,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而她,身上隨便套著一件T恤,幾乎光著。肯定隻有自己一個人幹活的時候,她喜歡光著,這樣可以無拘無束,放手放腳,大幹一場。今天因為到底是在別人家裏,她才套了那件T恤。

王教授沒有參加他在電話裏說的那個會議增加的旅遊,按原定時間回來了。一個讓他心儀的學生遇到這樣的不幸,他還有心思旅遊,豈不是狼心狗肺?

隨後的局麵,她完全不知所措。王教授直逼過來,一點一點地把她按倒在她剛剛擦洗過的地板上。她沒有叫喊,也沒有掙紮。在一陣尖銳的撕裂的痛楚之後,她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完完全全另樣的黑暗世界。

血出得很多,在光潔的地板上緩緩滑動。

“對不起……”

王教授驚惶地看著那攤血,嘟噥。

“你要對我好。”

她大大的眼睛木然地看著上麵的吊燈。

“我會的,我會的,”

王守信認錯似的直點頭:

“我來帶你讀研,帶你修《文心雕龍》,讓你一定成器……”

“跟《文心雕龍》沒有關係。”

她漠然說。

跟什麼有關係?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結束了處女時代,成為一個女人。那一瞬間來得那麼突然,那麼猝不及防,那麼毫無準備。之前,她有過那麼多的懷春的憧憬,從來沒有想到過那一瞬間的出現會像現在這樣缺乏美感。

“親親我。”

她不甘心地呢喃。

已經半坐起來的王守信重新俯下身體。但他抑製不住自己的緊張。突如其來的風暴過去之後,他已經完全清醒。朱老師隨時有可能回來。

“起來吧。”

她輕輕別過臉,脫離開王守信哆哆嗦嗦的嘴唇。

要完全得到一個女人,必須經過陰道。這話在某種意義上是不錯的。王守信後來的約會,她從來沒有拒絕。他事先給她發個短信——一個字也沒有,她就去了。每次都是在家裏,他給她配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