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1 / 3)

第二章 一

大半個學期來,陳蓁一麵在學院上課,一麵在一家民營的文化公司打工。學院在通縣,那家公司在京西,跑一個單程,中間換三次公交車,得兩個多小時。上午上完兩節課立刻就瘋一樣往那邊趕,晚上學院有講座,又在晚飯的時候啃著麵包往回趕。既然來了,她就一點機會也不肯錯過。在大學學的是中文,節目主持隻是玩票。真想像模像樣地拿下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不受點係統的專業教育還真不行。她在那家公司的工作就是在電腦上錄入書稿,書稿不能帶出公司,報酬按工作量計算,她一分鍾也不想浪費,雙休日也全部泡在那兒。

陳蓁向林太提出想來京進修的時候,林太沒有反對。學院給的那個進修名額的主要對象是電視節目主持人,林太說,你我之間有什麼不好說的,何況你是自費,台裏還不用發工資。陳蓁當時啞口無言。她並沒有說自費,更沒有說可以不要工資。在她之前,台裏所有進修的人都沒有聽說自費和停發工資的。陳蓁睜大眼睛看著大班桌後麵笑吟吟的那個女人,整張臉像蒙著一張精心描畫的麵具,在脖子和鎖骨那兒現出明顯的分界,因為要努力保持口型,不使嘴大張而增加麵部的皺紋,笑容很僵硬;因為要躲避,眼神有些找不著焦點,顯得無恥。她其實不必這樣心虛的,誰都知道她是因為“上麵有人”才從主持人成為了“林台”,又最終成為了“林太”。因為“上麵有人”的色情意味,後一種稱呼意義較為複雜,有阿諛,也有揶揄,但她本人喜歡。看來她還是少一點底氣,到底是一個過氣的女人。陳蓁居然有了一絲同情。

“保持聯係,我會想你的。”

林太的聲音依舊像年輕時那麼誘人。

“當然。”

出門的時候,陳蓁已經變得愉快。釘了掌的馬靴在走廊上響得像一連串噠噠的馬蹄聲。那時候她想,一旦走出了這裏,她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相對於這條狹窄的走廊,她將要奔赴的天地太高遠了。

陳蓁沒有告訴老媽自己離開原單位將要自謀生路,她不想讓她為自己擔心。如果老爸在,她有可能告訴他。他是天生的樂天派,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女兒都永遠不會有憂慮。她從小騎在他的肩頭,長大了——直到大四——騎在他的自行車後架,跟著他滿世界亂跑。他是攝影發燒友,一有空就背著一架破相機帶她周遊列國,不到身無分文不回家,常常嬉皮笑臉地在私下裏討回他先前給她的零花錢。他們不像父女,看起來更像兩個形影不離的忘年的情人。她對他無話不談:某次考試吃零蛋,初潮,以及第一次對一個男孩動心。她上了大學,不管她是不是在上課,他不時地就給她來條短信:“滾滾長江都是酒,酒精淘盡英雄……”之類,像個調皮搗蛋的壞男孩。但這個也許是她今生世上最親的人不在了,從機關退休下來的頭一個月,他歡天喜地地背著行囊從川藏公路坐車進藏,“我去朝聖!”出發前打電話到大學來,說要帶好多西藏的照片回來,饞死她。本來說好了就是這個學期的暑假她跟他一塊去的,但他等不及。他在進藏前遭遇了大塌方,再沒有回來。

老媽心硬如鐵,不允許家裏的任何人再踏上那條“朝聖的路”。他要朝聖就讓他獨自在那裏的大山溝呆著,我不能失去了丈夫,再失去女兒和兒子!老媽臉色鐵青,但沒有淚。老媽是愛老爸的,但在骨子裏始終沒有接受老爸的快樂哲學,也為他的從來不思進取遺憾——坐了一輩子機關,到退休連個科長也沒有當上。這種說不出的氣惱也很自然地轉嫁到陳蓁身上。一講陳蓁,就說都是給你爸帶壞了,自由放任,老是自作主張!

他們家兩代人的男女角色定位其實應該調過來:老爸是慈母,老媽是嚴父;女兒像男孩,兒子像女孩。當了一輩子中學數學教師的老媽把日子過得像計算機一樣精確,每天必須喝幾杯水;食用多少精糧、粗雜糧和肉類水果蔬菜;有多少健身時間和睡眠時間;補多少鈣和維生素,等等,務求分毫不差。丈夫去世後,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身上。兒子凡事都問過老媽再做,好像永遠斷不了奶。考上了外地的大學,老媽直接就去那個城市租房,好陪著她的寶貝兒子。承擔這樣的開銷,她的退休金自然有困難。為此陳蓁每個月按時或多或少給家裏寄錢,太少了,就在電話裏嘻嘻哈哈說一聲對不起,這個月又沒管住自己的大手大腳。她相信自己能在北京呆下去並且最終得到期望的發展。台裏沒有一個人來京出差順便看望過她,也從沒有跟她聯係,他們也都相信她再不會回去。媽的,真像人們說的人間三薄:紙張,人情,避孕套。她偶爾會憤憤不平,但是她也沒有主動跟台裏的任何人聯係,她不想讓人感到她的無助。

所有這些,陳蓁都咬牙忍著,她隻是沒有想到,沒人幫她也就罷了,卻會有人這麼沒完沒了地要求她的幫助。

陳蓁每次將近半夜打工回來,如果房間裏的另兩位大小姐雪兒和梅子不在,她就得花好一通時間收拾房間。那兩位走出這個房門的時候永遠跟T台上的模特一樣神氣活現,誰也想象不出她們在房間裏會邋遢成什麼樣子:床永遠亂得像雞窩;桌上永遠有長了毛的剩菜剩飯;極小的衛生間,塞滿了她們的大盆小桶,裏麵堆滿了已經漚出怪味的胸罩、絲襪、底褲,甚至衛生護墊。她給她們疊床,涮碗,歸置桌子,清洗衛生間的那一大堆亂七八糟,倒垃圾,拖地,最後是清洗自己,到上床的時候,差不多累得賊死。她從她老媽那裏繼承了潔癖,不把房間弄個徹底清爽,就是累死了也睡不了覺。

那兩位隻管盡情地享受她,說我們是嬰兒,蓁姐是保姆,我們在蓁姐麵前沒有秘密。

“在任何一種異乎尋常的美後麵,都可能有不堪目睹的現實真實。”陳蓁板著臉說。寢室裏正傳看著《阿娜伊斯·寧日記》,可氣的是她們也許有阿娜伊斯·寧的真實,卻沒有她的優雅。

“我們沒有異乎尋常的美,有異乎尋常的美的是你。”她們亂笑。

陳蓁對她們毫無辦法。

如果回來時她們在家,哪怕隻有一位,那就更會是一場災難。她們永遠有向你傾訴不完的快樂和苦惱。

雪兒來學院前剛跟東北老家的男友分手,是她在老家那個地方的電視台同事,雪兒給陳蓁看過照片,那男的賊眉鼠眼,不知是怎麼把雪人兒似的新聞主播搞到手的。最讓雪兒想不開的居然是他拋棄了自己。那癟犢子扔下攝像機跑到南方去做生意,居然泡上了款姐。雪兒一咬牙打了胎就上北京來了。“我才不給他生下那個小癟犢子呢!”她恨恨地說,好像這能給人家多大的懲罰。她可以整夜整夜地一會咬牙切齒,一會哭眼抹淚,反反複複地追問:蓁姐你給說說,我咋就這麼倒黴呢?

梅子則相反,幸福得像盛開的花兒。她老家在南方山區,初中沒畢業,家裏就不讓讀書了。起先跟著親戚到她們那個專區市的一家餐館當服務員,給那個市的廣電局長看中。局長常常帶客人來,每次都指定要她服務的那個包廂。這些人多是記者演員,吃喝起來牛逼哄哄,沒完沒了,花的都是別人的錢,買起單來毫不手軟。老板很高興,認梅子是搖錢樹,常有紅包鼓勵。她為此對局長有了感激。局長對她很尊重,在她正式答應之前,從沒有在飯桌下對她亂摸亂掐過。好上之後,局長決心把她培養成大學生,就送她來北京了。怎麼辦的手續,花了多少錢,她一概不知。局長每次來京,她就去他住的賓館住幾天,每次回學院,從的士下來,手上都拎著大包小包。局長出手很大方,局長說,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是我的命根子,比我的命根子還寶貴。我活在這世上,沒有你,一點意思也沒有。花錢算什麼,堆座金山把你供起來也不為過。

一個女人活一輩子,圖什麼?梅子說,不就圖個知道心疼你的男人嗎?像我媽那樣,整天蓬頭垢麵,破衣爛衫,一輩子隻知道苦受,我爸從不曉得給女人一個好臉子,喝了酒就往死裏睡她,不樂意了就往死裏扁她,那也叫活?那是活受罪!

雪兒說話就像熱鍋炒豆子,嘎嘣脆,再傷心的事說起來也像報喜似的,盡管口若懸河,你好歹能聽下去。梅子說話絮絮叨叨,回回轉轉,不知哪是頭,也不知哪是尾,你非得要仔細聽著,邊聽邊琢磨才能聽出個頭緒。陳蓁一坐下來眼皮子就打架,她根本不管。你要睡著了,她會推醒你。今天讓你看鑽戒,明天讓你看項鏈,不是炫耀,是請教:這東西是真的嗎?真有那麼值錢嗎?要不就在被窩裏摸摸索索,好半天一聲不響,你以為她總算放過你了,她卻忽然出溜出來,晃著一身蕾絲,問:他說我穿這比什麼都不穿還讓他興奮。真的好看嗎?我怎麼覺得醜死了?她問得最多的是該不該馬上答應嫁給那位局長。她心裏其實已經定了,但她擔心他是不是真的會娶她。那位局長比她父親還大兩歲,但這沒什麼,就怕他到時候變卦,他說等她進修結束,在電視台給她安排好工作就跟他結婚。這之前他還得把家裏那個黃臉婆子離掉。

一個學期沒到頭,雪兒和梅子的日子卻又莫名其妙地掉了個個。

梅子那天上午走之前說一個星期後回來,她老公——就是那位局長——這次來京,要跟她一塊采買他們結婚的用品,但是當天晚上她就喪魂落魄地回來了。陳蓁正在拖地,梅子一進來就一頭撲在她懷裏,臉色慘白,一頭冷汗,渾身顫抖,牙齒格格作響:

“本來好好的,可是,本來,可是,好好的……”

他們逛商場的時候,一直好好的,可在踏上一個下樓的滾動電梯時,那位局長往後一仰。梅子以為他沒站住,還想笑他不如她這個山裏人,馬上就發現他兩眼發直,整張臉都嚇人地扭歪了,手上抓著的東西散落在電梯的台階上。梅子的手也一下鬆開,猛然捂住嘴巴,不讓發出聲音。然後腿一軟,就不知怎樣地從電梯上滾落了下來,跑出商場,跑上大街,攔下一輛的士,直接跑回了學院。

那位局長後來的消息是從一張小報上看到的:某日某商場一男子中風倒於滾動電梯,熱心者迅即撥打120,但搶救人員趕到時該男子已因顱內大出血死亡。局長這次來京的理由照例是因公出差,所住賓館以及商場雖有監控,但有關單位一時難以確切知道梅子的存在。

陳蓁每天都不能不麵對梅子那雙驚恐的眼睛和不停地追問:“他們會來抓我嗎?會嗎?”“我還能在這裏上學嗎?往後去哪兒?”不管你怎麼回答,她依舊隻是顛來倒去地問同樣的問題。

跟梅子相反,雪兒迎來了自己的燦爛的春天。她的眉眼、嘴角、聲音,一舉一動,都讓你覺得她隨時可能溶化掉。她每天出門進門都光彩照人,豔香撲鼻,一身媚態。她越來越經常地跟一個叫傑克的外國留學生在外麵過夜。“真棒!太棒了!”她湊近陳蓁,一隻手握拳,隻留中指伸著:“我原來那癟犢子是這個。”然後兩隻手握成空拳,交替著做了個水手拉拽粗長纜繩的動作:“傑克是這個。”然後就“唧唧嘎嘎”地笑得滿床打滾。她時常從包裏翻出些領帶卡、男內褲之類的小物件讓陳蓁過目,說是回贈給傑克的。傑克出手跟他那玩意一樣牛氣,而且都付的是美元。哪像原來那癟犢子,整個一個摳屁眼嗍指頭的貨,好了那麼些年,連個褲頭也沒給她買過。她回贈傑克,是表明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是一場愛情:“咱可不是做雞。”

每天聽著這些,陳蓁真是很累。有時候心裏會很氣。她們隻是需要她,沒完沒了地向她傾訴,她們有沒有想過,她也是個女人,她也有心事;她也需要傾訴,也需要人傾聽;她也一樣有欲望、有衝動;她的乳房一樣會有腫脹,盆腔一樣會有灼熱;她的手一樣會有抑製不住的撫摸。她們關心過她嗎?不論是分擔憂愁,還是分享快樂?她們把她當成了非男非女的中性人,或者幹脆就是泥塑木雕。她們從來沒有想過,她們鴉雀一樣聒噪不休地麵對著的這個女人,這個看上去驕傲、獨立、能幹、永遠不會沒有主見的女人,內心是多麼孤寂荒涼。唯一過問她生活的是母親,但她在電話裏問的永遠都是“蘋果是否每天吃了,如果不削皮——最好不削——是否用鹽水洗過?”之類。誰也沒有用心體察過她內心深處的無邊空虛。她每天迫使自己無休止地勞碌奔波,除了生存,就是為了填補這種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