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3)

一股強烈的同情心控製了陳萍。“同居”兩天,她對這位部長小姐的感覺,由厭煩逐漸轉向了好奇和體諒。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采訪啦。她想,如果說探索別人內心的秘密是作家的任務,那麼,設身處地體諒別人則是我的義務,我的本能。決不可單刀直入地去挖掘秘密,而應該成為她的助手和朋友。那麼,我該怎樣幫助她把“斷了線的珍珠”穿起來呢?自然首先要找到一條合適的金線羅……可恨的齊秘書,又跑回長沙搞什麼秘密活動去了?有話也不明說,吞吞吐吐,還不趕緊把你知道的情況全亮出來,大家也好一塊分析一下呀!

來到蓮花寨的第二天,李愛蓮又到蓮田邊上寫生去了。齊田蓮一大早就趕到了供銷社,要選購一批上好的桃木板,隻等倉庫開門。

今天雖然不是趕場的日子,這小鎮的十字小街仍然很熱鬧,按紅、白、黃、綠四種顏色從十字街口向四個方向布開了數百個攤販。瞧,那紅色的小街擺滿了“紅案子”,大多是賣鮮豬肉、牛肉、狗肉和魚肉的。那一二十斤重的大魚,也剖成兩半邊,任你挑選頭、尾或者中段。更顯眼的是“血鱔”,小販不停手地在剖宰鮮活的鱔魚,斷頭去尾,剔除背脊僅有的一條刺,切成鱔段來出售,還有通紅的臘肉、臘腸、臘豬頭(又稱“蝴蝶豬頭”,因為去掉了頭骨,將豬“臉”壓平,兩隻大耳朵卻完好地保留在兩側,熏紅之後,形似大蝴蝶)、臘豬舌和臘豬尾。這些臘味,要是炒辣椒,炒豆豉、炒鮮筍,或者炒豆腐幹,再多多地抓上一把鹽,據說上自毛主席,下至湖南的黎民百姓,都是餐桌上離不得的下飯好菜。當然,這條“紅街”上也有許多出售雞鴨鵝兔、蝦蟹龜鱉、鮮蛋鬆花之類的攤擋,但它的“主調”是“紅案子”。另一條小街上則擺滿了“白案子”,大多是賣米粉、麵條、包子、餛飩、糍粑、湯圓、甜酒酒糟之類的飲食攤,作業的案板上撒著雪白的麵粉或米粉。大師傅穿著白罩衫,客桌上鋪著白塑料布,頭頂還支著遮陽的白色涼棚,遠遠看去,的確是一條幹淨的白色街道。當然,它也有雜色,比如炸臭豆腐幹的就是黑色,賣點心的則是花花綠綠。還有一種最暢銷的“白粒丸”,八分錢一碗,小姑娘尖起喉嚨叫賣的聲音是“伯粒圓--!”內容則是豬血塊煮實心的糯米湯圓,放點兒醬油、蔥花、辣椒麵兒。一大碗端上來,倒是白顏色少,褐紅色多。不過,這條街的主調則是白色的。還有一條以黃色基調為主的小街,擺滿了兩大溜籮筐,盛著黃澄澄的稻穀,以及豆類等小雜糧。一條翠綠色的小街,專賣各種時鮮蔬菜,和那四季不斷的紅辣椒。(商業部門有個統計,長沙人平均一戶一年要吃三十斤紅辣椒!在辣食方麵堪稱世界冠軍。)

齊田蓮蹲在供銷社倉庫門外的梧桐樹下,早有四個年輕的後生子給他端來了糯米甜酒和辣椒炒臘肉,獻殷勤。

“二哥,掐(吃)著等!”

“二哥,啥日子開辦木器廠呀?我等得心頭慌!”

“你就扯起旗號收徒弟,哪個敢講你是雇工剝削呀?”

“我們大家合資入夥嘛!出錢多的多分紅,你當師父的手藝高,也多分紅。領個執照,立個章程,合法納稅,明碼分紅!我看當今的政策準許這樣幹。”

這四個小夥子,都是高中畢業生,鎮子上的待業青年。他們參觀過齊田蓮的雕花家具展銷會,從此緊緊地纏住了他,非要燒香磕頭拜師父不可。其中還有一個是“縣高幹”的侄兒,主動向他叔叔打聽了一番,木匠招徒弟算不算雇工剝削?“縣高幹”的答複極有趣兒:誰膽子大,誰有本事誰就幹!我看縣裏不會管。

“縣高幹”的這句話,倒是撥動了齊田蓮的心弦!他四歲就跟著父母學畫,直到十二歲,也畫過幾千張畫稿了;這年,來到養父王木匠家,又跟著大人打下手,遊村串巷去做木器家具,漸漸的,鋸木拉方、刨板開榫、剔槽雕花、畫圖放線,樣樣拿得起來。直至“學大寨”學到了不準社員蓋新房、不準農村“五匠”出村撈錢、隻準“毀蓮種糧”的份上,養父王木匠被牛犁破了腳,死於破傷風,他這個孤兒才“認祖歸宗”,回到了蓮花寨的老木匠齊叔公家裏。現在,“齊叔公的雕花家具”成了方圓百裏的暢銷貨,名牌貨,小夫妻晝夜加班還是供不應求,手心裏的定金就攥著幾十筆,“縣高幹”又吐了活話兒,我為什麼不敢當個膽大的哩!憑良心說,憑我的手藝,招他四五個徒弟兼幫工,不但不作難,反而是將軍騎馬、快馬加鞭啊!

創辦一個獨資經營的,或者合資經營的家庭木器廠,招雇四五個年輕肯幹的徒弟兼幫工,把產量翻它兩三番,甚至再托大哥齊雨搬幾件最精美的送到廣交會上去闖一闖,這已經成了齊田蓮夢寐以求的第一號大事了。他的信條就是五個字:憑本領吃飯!因此,對“部長小姐的眼睛長得象不象我”這件事,並不十分上心,昨天又驚又喜地想了一陣子,今天又撇到腦袋後邊去了。現在,喝著知青們的糯米甜酒,心裏甜絲絲熱乎乎的,索性把碗翻了個底兒朝上,說出了一番心裏話。

“要給我當徒弟,得記住五個字:憑本領吃飯!偷懶不行,心笨手笨也不行。把話說到家吧,手腳慢的也不要!學徒三年,月月考試,哪個月不及格就哪個月卷鋪蓋走。誰也休想在我這兒捧鐵飯碗!你們幹不幹?”

“幹!啥都由師父說定了才好!”

“要捧鐵飯碗呀,就不找你師父啦。”

“三年出師,我也能當萬元戶嗎?”

“嗐,幹得好,不出師也許就一年分幾千啦!”

齊田蓮接著往下說道:“還有,我教徒弟、辦工廠,也許呀,一不像工廠,二不像作坊,三不像商店,四不像學堂。四不像,可是這四樣活計都得幹!還有,要經得住風言風語。除非政府抓我去坐牢,誰也不準拆台!”

“行啊!行啊!拜師父去吧!”

“我去買香,燒香磕頭!”

“要是坐牢,一塊坐!”

“幹!好漢吃臘肉,懶漢吃辣椒!”

就在這四名待業知青熱熱鬧鬧地簇擁著齊田蓮去拜師收徒的時候,他家的院子裏卻是異常的清靜。

陳萍獨自坐在紅磚新房裏寫小說,寫寫停停,淨想著李愛蓮的事兒。不想也不行啊。一方麵是受同情心的驅使,另一方麵,她這篇描寫雕花小夫妻的文章,已經新增添了一個李愛蓮式的人物--這個人物的命運未定,小說怎麼往下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