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2)

香港出書比內地快得多。今年春天陸曉丹以探親的名義赴港,將父親這部手稿交給了媽媽。她媽媽有個情緒化的名字叫何愛君,也確實是在內心深處仍然愛戀著前夫陸鈞。她收到陸鈞這部遺稿之後,百感交集,情緒波動,以致三個多月未能進行案頭編輯工作。後來還是在丈夫林子平的勸說和協助之下,才把稿子編完。至於印刷,那就很快了,激光照排,電腦校對,自動裝訂,沒用一周時間就在書店上架銷售了。

這本裝幀精美的長篇小說《司馬台考》印數不多,僅兩千冊。這也是香港的行市,如果暢銷,他們可以不停地重印,再版一二十次也不稀罕;如果滯銷,就不至於大量積壓賠錢。當然啦,林子平與何愛君的兩人出版社對這本書並不從金錢的角度考慮,不把盈虧放在心上,主要是為了紀念陸鈞,慰藉作者的親友同學,以及,在林子平的心目中,這本書還具有民俗和學術價值。如果隻從錢眼裏看問題,這本書是不可能在香港出版的,就算何愛君堅持出,林子平也會給它改個具有吸引力的書名。嗐,《司馬台考》,這樣嚴肅的書名,老氣橫秋,遠不如什麼小寡婦或者無頭女屍刺激人。

不管怎麼說吧,《司馬台考》也是陸鈞自己起的書名,何愛君喜歡就行,林子平何必反對。今天,陸曉丹收到郵包,二十本精裝《司馬台考》,其中十本有何愛君的簽字,題款贈送陸鈞的生前友好,另外十本由曉丹贈送她自己的朋友。郵單附言中說:內地各大圖書館,已分別寄贈了二百冊,請放心。

請誰放心呢?陸曉丹琢磨了好一會子,隻能理解為請父親的在天之靈放心。當然啦,也是讓媽媽自己安心,總算了卻了一樁心願啊。不過,陸曉丹並不喜歡這個“請放心”--了卻心願,預示著媽媽與“往事”離得更遠了。

陸曉丹在這本書裏,首先看到了父親的遺像,父母抱著丹丹一起照的“全家福”,父親手稿的墨跡,還有媽媽寫的序言。所有這些都是斟滿了感情的濃酒。她的眼淚滴落在書上,啵啵有聲……另一張照片是巍峨的司馬台長城,這是陸鈞一九七二年結束下放勞動、奉調回城時親手拍攝的。大概用的是國產135相機和國產膠片,那年月極少可能用上進口相機和彩色膠卷嘛。放大製版,景象模糊,影影綽綽還可看出那長城腳下的山坡上似乎有幾隻兔子羊。陸曉丹心頭一動,當時就想拿給任安平老先生看看,最好是送他一本書,證實一下眼前的任老頭兒與書中的怪老頭兒是否同屬一人。但一轉念,證實之後一切都將黯然失色,任老頭兒再講他那傳奇式的經曆時也會受到怪老頭兒的製約了吧!急什麼呢,等他講出一些“新”玩藝兒來之後,再送書也不遲嘛。陸曉丹最厭煩教師或幹部照著講稿上課、作報告,幹幹巴巴,死氣沉沉,而且,純屬浪費時間,既然寫成了書麵文章,幹脆印發給我們好啦,何苦把大家拘到一起聽你照本宣科念一遍哩!她也有另外的經驗,每當教師或幹部脫開講稿自己發揮的時候,那內容大多是生動活潑、緊密聯係實際的。因此,這本《司馬台考》還是先不出手為好,免得任老頭兒拿它當講義。

“任老,您接著往下講吧。您的這些故事、往事,我聽著卻很新鮮!”

玲玲上學之後,陪老女的業務之一,便是陪任老頭兒聊天兒。

“我講到哪兒啦?”

“講到鎮反運動的高潮已過,您也離開了裝甲兵學校,回到江西會館。這以後呢?”

“你的記性兒真好!我講,往下講……”

老人是喜歡說話的。交談是人類互相交流的最重要的方式。人體的各個器官、各種機能,經常使用的就發達、就靈敏;反之就會衰退、老化。交談,不僅動用喉舌,更重要的是活動肺部、大腦和情感。所以,有些可憐的老年人,失去了談話對象,就自言自語,嘮嘮叨叨。有的甚至花錢雇個大活人來聽他講話。

“鎮反過後,宣武門這一帶普遍完善了戶口登記。我並不傻,趁著這個機會在順城街租了一間民房,帶著孩子搬出江西會館,趕上了戶口登記。這個竅門兒我找準了,在順城街登記,是長期戶口,要在江西會館登記,那可就是臨時戶口啦。一般平民百姓並不在意這件事兒,我可是十分在意。有了北京的長期戶口,也是我生活當中的一個轉折點呐。陸小姐你這樣想一下,今天,要想在北京落個正式戶口,那該有多難呐!”